下午六點二十分,歡樂頌小區門口。
夕陽斜斜地切過樓宇間隙,在水泥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梧桐樹的葉子在晚風裏簌簌作響,投下晃動的光斑。下班回家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走進小區,手裏拎着菜,肩上挎着包,臉上帶着工作一天後的疲憊或解脫。
邱瑩瑩是蹦跳着回來的。
她穿着昨天那件白色襯衫——樊勝美最終從五件衣服裏選出來的,理由是“至少看起來像個正經上班的”。襯衫的下擺塞進黑色A字裙裏,腰身勒得細細的。腳上是新擦過的小皮鞋,鞋跟不高,但擦得鋥亮。頭發扎成馬尾,隨着她的跳躍在腦後甩來甩去。
她的臉上有一種光芒。
不是夕陽的光,是某種從內而外透出來的、壓抑不住的、像汽水泡泡一樣往上冒的光芒。眼睛亮得驚人,嘴角一直上揚着,仿佛有什麼天大的喜事要宣布。
她跑到19號樓門口時,正好撞見樊勝美和關雎爾從便利店出來。樊勝美手裏拎着一袋水果——香蕉和蘋果,打折的,有些地方已經有點發黑。關雎爾抱着幾桶泡面,還有一包火腿腸。
“樊姐!關關!”
邱瑩瑩的聲音又亮又脆,像玻璃珠砸在地面上。她沖到兩人面前,馬尾辮甩出一個誇張的弧度。
樊勝美被她嚇了一跳,手裏的塑料袋晃了晃。關雎爾則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抱緊了懷裏的泡面。
“我跟你們說!”邱瑩瑩喘着氣,但語速很快,像憋了一整天的話終於找到了出口,“白主管!他今天幫我帶了早餐!”
樊勝美的表情凝滯了一瞬。
關雎爾推了推眼鏡,沒說話。
“豆漿和油條!”邱瑩瑩繼續說,手舞足蹈,“就放在我工位上,用保溫袋裝着,還是熱的!他說早上多買了一份,想着我可能沒吃早飯。多貼心啊!”
她的眼睛裏閃着光,那種光太亮,太純粹,讓樊勝美幾乎不敢直視。
“而且!”邱瑩瑩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今天培訓課結束之後,他主動跟我聊了好多。問我老家是哪裏的,問我習不習慣上海的生活,問我以後想往哪個方向發展……”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甜蜜:
“他肯定喜歡我!”
最後那句話說出來時,空氣似乎安靜了一瞬。
傍晚的風吹過,掀起梧桐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有孩子的笑聲,有電動車的喇叭聲,有不知道哪家飄出來的炒菜聲。但這些聲音都像隔着一層玻璃,模糊,遙遠。
樊勝美盯着邱瑩瑩的臉。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不加掩飾的喜悅,寫滿了對愛情的憧憬,寫滿了“這個世界對我真好”的天真。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
但沒說出來。
因爲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喜歡?”
那聲音清脆,響亮,帶着點拖長的尾音,像在玩味這個詞。聲音從側面傳來,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戲謔。
三人轉頭。
曲筱綃從小區花園的小徑上走來。
她今天穿得很休閒——破洞牛仔褲,寬鬆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頭發扎成高高的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的穿着,是她懷裏抱着的東西。
一只貓。
純白色的波斯貓,眼睛是藍色的,像兩顆寶石。貓懶洋洋地窩在她懷裏,尾巴輕輕擺動。曲筱綃的手一下一下地順着貓的背毛,動作熟練,溫柔,和她臉上的表情形成鮮明對比。
她走到三人面前,停下腳步。目光在邱瑩瑩臉上掃過,然後停在樊勝美臉上,嘴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喜歡?”她重復了一遍,語氣裏的戲謔更濃了,“我看是想玩辦公室戀情吧。”
邱瑩瑩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幾秒鍾後,她的臉漲紅了,不是害羞的紅,是生氣的紅。
“你什麼意思?”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曲筱綃沒理她。她低頭,撓了撓貓的下巴。貓舒服地發出呼嚕聲,藍色的眼睛半眯着。
“對了,”她抬起頭,目光掃過三人,最後落在樊勝美臉上,“你們知道嗎?2201的安迪,是小三。”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
關雎爾倒吸一口冷氣,懷裏的泡面差點掉在地上。樊勝美的眉頭皺了起來,那道紋路很深,很重。邱瑩瑩則完全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像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開的車都是金主給的。”曲筱綃繼續說,語氣輕描淡寫,像在聊今天的天氣,“限量版保時捷911,滬A三個8。你們覺得她一個女的,自己買得起?”
她頓了頓,目光在三人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樊勝美臉上:
“樊姐,你說呢?”
樊勝美盯着她,看了很久。
夕陽的光線落在她臉上,讓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她的眼神很清晰,很銳利,像刀子一樣刮過曲筱綃的臉。
“小曲,”她開口,聲音平靜,但帶着一種警告的意味,“沒有證據別亂說話。”
曲筱綃笑了。
那個笑容很燦爛,很天真,但眼睛裏的東西很冷,很鋒利。
“證據?”她說,“車就是證據。那車是譚宗明的,魔都金融圈的大佬,資產上千億。你們覺得安迪憑什麼開他的車?憑能力?別逗了。”
她懷裏的貓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不安地動了一下。曲筱綃輕輕拍了拍它,動作依然溫柔。
就在這時,電梯到了。
“叮”的一聲,在安靜的傍晚格外清晰。
電梯門緩緩打開。
裏面的燈光是冷白色的,比外面的夕陽要亮,要冷。光線從電梯裏涌出來,照亮了門口的一小片區域,也照亮了電梯裏站着的人。
安迪站在電梯中央。
她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裝套裙,裏面是白色的絲綢襯衫,領口系着精致的絲巾。頭發挽成低髻,一絲不苟。手裏拿着一個黑色的公文包,還有一杯咖啡——紙杯,星巴克的logo。
她就那樣站在那裏,背脊挺直,眼神平靜。
但她的臉色很冷。
冷得像結了一層冰。
顯然,她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電梯內外的空氣仿佛同時凝固了。
夕陽的光線,電梯的冷光,在門口形成一道模糊的交界。五個女人站在交界線的兩側,像兩個世界的人偶然相遇。
曲筱綃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反而更燦爛了。她抱着貓,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電梯門口,正好擋在安迪面前。
“怎麼?”她開口,聲音清脆,響亮,毫不畏懼,“我說錯了?”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安迪的眼睛,像在挑戰,像在等待。
安迪沒有說話。
她只是看着曲筱綃,眼神很平靜,但那種平靜下面有東西在涌動——是憤怒嗎?是輕蔑嗎?還是別的什麼?
幾秒鍾後,她緩緩開口:
“我和譚宗明是工作夥伴。”
聲音很平穩,很清晰,每個字都像用尺子量過一樣標準。
“請你尊重別人,”她繼續說,目光從曲筱綃臉上移開,掃過樊勝美、關雎爾和邱瑩瑩,最後又回到曲筱綃臉上,“不要散布謠言。”
這句話說出來,氣氛更僵了。
樊勝美抿了抿嘴唇,伸手拉了拉邱瑩瑩的胳膊,示意她進去。關雎爾低着頭,抱着泡面,快步走進電梯,縮在最角落。邱瑩瑩猶豫了一下,看了曲筱綃一眼,又看了安迪一眼,最後還是跟着樊勝美走進了電梯。
電梯裏很寬敞,但此刻卻顯得格外擁擠。
四個人站在裏面,安迪站在中央,曲筱綃抱着貓站在門口。電梯門因爲長時間未關閉,發出“滴滴”的提示音,尖銳,急促。
曲筱綃沒有動。
她依然站在門口,看着安迪,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變成一種直白的挑釁。
“安迪姐,”邱瑩瑩小聲開口,聲音在安靜的電梯裏格外清晰,“你別生氣,小曲就是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曲筱綃打斷她,目光依然盯着安迪,“我可有證據。”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
“車都是別人送的,還有什麼好辯解的?”
安迪的眼神終於變了。
那種平靜像冰面一樣裂開,露出下面的鋒利。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巴微微揚起,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劍。
但她還是沒有說話。
她只是按下了關門鍵。
電梯門緩緩合上,把曲筱綃的身影隔在外面。在門完全關閉前的那一刻,安迪的目光和曲筱綃的目光最後一次相遇。
一個冰冷,一個挑釁。
然後門關上了。
電梯開始上升。
狹小的空間裏一片死寂。
只有電梯運行的輕微嗡鳴聲,還有邱瑩瑩壓抑的呼吸聲。關雎爾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樊勝美則看着電梯門上的數字跳動:1…2…3…
安迪站在最前面,背對着她們。她的背脊依然挺直,但肩膀的線條有些僵硬。手裏那杯咖啡被她握得很緊,紙杯微微變形。
電梯到了22樓。
門開了。
安迪第一個走出去。她的腳步很穩,很快,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向2201。
開門,進門,關門。
一氣呵成。
剩下的三個人站在電梯裏,誰也沒動。
直到電梯門再次開始閉合,樊勝美才伸手擋住,走了出來。關雎爾和邱瑩瑩跟在她身後。
樓道裏的聲控燈亮了。
昏黃的光線下,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牆壁上,像三個沉默的鬼魂。
邱瑩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但樊勝美搖了搖頭。
“回家。”她說,聲音很輕,但不容置疑。
三個女人走向2202。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格外響亮。
而2201的門緊閉着,像從未打開過。
只有那個攝像頭還掛在門上,紅色指示燈穩定地閃爍,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記錄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在2202的門關上之前,邱瑩瑩最後看了一眼2201的方向。
她的眼睛裏有一種復雜的情緒——好奇,疑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門關上了。
樓道恢復了寂靜。
而在2201內,安迪站在玄關處,背靠着門,閉着眼睛。
她的手指緊緊握着那杯已經冷掉的咖啡,指關節泛白。
幾秒鍾後,她睜開眼睛,走到窗邊,看向窗外。
夕陽已經沉下去了大半,天空被染成一片暗紅色,像凝固的血。
她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然後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後,她只說了一句話:
“譚總,我需要換個住處。”
聲音依然平靜,但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碎裂了。
像冰面下的裂縫,無聲,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