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室友們的背景,307室的空氣裏仿佛注入了一種更加微妙而凝重的介質。沒有刻意的疏遠,也沒有過分的熱情,一切如常,卻又處處不同。華雄能感覺到,陳海、林銳、沈鋼對他似乎多了一份更審慎的觀察,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將他真正視爲“同路人”的認可。而他,也悄然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不再僅僅視他們爲天賦異稟的學霸或體霸,而是看作背負着各自厚重家族傳承與期望,卻選擇在此地以最純粹方式證明自己的同行者。壓力依然存在,甚至因這份認知而更加具象,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巨石,而是化作了腳下必須跨越的、一道道更險峻的溝壑。
課堂的深度與廣度在繼續加碼。《軍事運籌學》將線性規劃、博弈論與兵力部署、戰役決策冷酷地捆綁在一起;《網絡空間安全導論》則從TCP/IP協議棧的脆弱性一路講到國家級的網絡威懾戰略;《聯合作戰指揮基礎》要求他們站在戰區指揮員的角度,協調陸海空天電多維力量,完成一次完整的戰役規劃作業。每一個知識點都如同沉重的磚石,需要他們一塊塊壘砌,構建未來指揮官的思維宮殿。
華雄的學習方法也發生了蛻變。他不再滿足於理解教材和完成作業,而是開始主動進行知識遷移和深度挖掘。學《軍事運籌學》中的排隊論,他會立刻聯想到邊境哨所的車轍檢查、野戰醫院傷員的分類後送、甚至城市防空警報解除後的人員疏散最優路徑。學《網絡協議分析》,他會結合自己有限的戰場通信經驗,思考在強幹擾或部分節點被毀情況下,如何利用協議冗餘和容錯機制維持最低限度指揮鏈路。這種將冰冷理論與鮮活(哪怕有時是慘烈)經驗結合的習慣,讓他對知識的理解往往能觸及到一些純理論派或技術派容易忽略的“真實觸感”,提出的問題和見解也常常讓教授和同學們耳目一新,甚至引發新的討論。
他與室友們的互動,也進入了更深的層次。爭論依然激烈,但目標更加明確——不是爲了爭個對錯高下,而是爲了逼近那個最接近“未來戰場真實需求”的解決方案。
一次《聯合作戰指揮基礎》的大作業,要求四人小組模擬東部戰區在復雜電磁環境下,針對某強敵介入的島嶼封鎖與反介入作戰,制定聯合火力打擊方案。陳海自然是戰役構想和兵力運用的主力,他攤開巨大的海空態勢圖,結合父親筆記中某些關於聯合戰役指揮關節的思考,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前沿存在,多層拒止,要點破擊”的總體思路。林銳負責整個方案的信息保障和網絡空間對抗部分,他構建了復雜的通信網絡模型和電子戰想定,不斷用技術細節挑戰陳海兵力調動的可行性和信息鏈路的脆弱性。
“陳大個,你這裏第三波次空中突擊群的前出時機,依賴的是天基偵察系統提供的實時目標更新。如果對方在T時刻前實施軟殺傷,致盲或欺騙我低軌偵察衛星怎麼辦?你的突擊群就會變成瞎子!” 林銳指着屏幕上的時序圖,語氣尖銳。
陳海眉頭緊鎖,盯着地圖:“那就加強伴隨電抗力量,或者啓用備份通信鏈路……”
“備份鏈路?在對方預設的強電磁壓制空域,你以爲備份鏈路是那麼好啓用的?信道擁堵、暴露自身風險激增!” 林銳反駁。
一直沉默觀察的沈鋼忽然開口:“爲什麼一定要等天基情報?如果是我指揮那支突擊分隊,我會提前派出水下或超低空滲透單元,抵近目標區域,建立隱蔽的、不受天基系統制約的目視或簡易信號觀察哨。他們不需要傳回復雜數據,只需要在關鍵節點,用最原始的方式(比如激光指向、反光鏡信號)確認目標存在和狀態,爲突擊群提供最後一道‘保險絲’。”
這個想法源自最原始的特種偵察思維,卻意外地提供了一種技術對抗之外的、極具韌性的補充選項。華雄立刻聯想到自己學過的一些關於分布式傳感和韌性通信的理論,補充道:“沈鋼的思路可以結合進來。我們可以設計一種極簡的、低功耗、高隱蔽的‘戰術邊緣感知節點’概念,不一定需要人,可以是小型無人機、無人潛航器甚至一次性傳感器。它們不依賴主幹網,只負責在關鍵地域、關鍵時間,用最低調的方式發送最簡單的‘是/否’或‘A/B狀態’信號。即使大部分被幹擾或摧毀,只要有一個節點能工作,就能提供關鍵決策信息。”
林銳眼睛一亮:“分布式、弱連接、強生存……這個思路可以!技術上完全可以實現,甚至可以和現有的網絡體系做鬆耦合集成,作爲主幹網的‘神經末梢’補充!華雄,你提的這個‘戰術邊緣感知節點’概念,我需要更具體的功能定義和接口設想!”
陳海也興奮起來:“對!這樣我的突擊群就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了!天基情報爲主,傳統偵察爲輔,再加上這種‘邊緣節點’作爲最後保險,指揮員的決策冗餘度和容錯能力就大大增強了!”
一場爭論,演變成了一次創造性的融合。華雄來自基層的實戰直覺、沈鋼的特種作戰經驗、陳海的戰役視野、林銳的技術實現能力,在這個具體的問題上碰撞、交織,催生出了一個既有戰略高度、又有技術可行、還兼顧了戰場殘酷現實的、頗爲亮眼的方案雛形。最終,他們小組的方案在作業評比中獲得了極高的評價,教授尤其稱贊了他們“跨越軍兵種和專業壁壘,進行有機融合與創新思考的能力”。
這次成功合作,像一劑強心針,讓307室的協同進入了新的階段。他們開始有意識地構建一種互補型學習模式。陳海負責提供戰役層面的思維框架和想定背景;林銳負責技術實現路徑的深挖與驗證;沈鋼負責從極端實戰角度“挑刺”,確保方案不脫離戰場實際;華雄則往往扮演“連接器”和“催化劑”的角色,將宏大的構想與微觀的可行細節聯系起來,並用他獨特的經驗提供那些容易被忽視的“人性化”或“極端條件”考量。
然而,學業上的並肩前行,並未能完全消弭體能訓練場上那依舊存在的、肉眼可見的差距。盡管華雄進步神速,已穩穩躋身隊內體能第一梯隊,但與陳海那種仿佛天生爲力量與耐力而生的陸戰隊員體魄、沈鋼那經過千錘百煉、每個動作都凝聚着極致效率的特種兵素質相比,他在絕對力量、極限爆發力和某些需要極高身體協調性的復雜技能上,仍有些許遜色。這種遜色在平常訓練中或許不明顯,但在一些極限挑戰或高強度連貫考核中,便會顯現出來。
新一輪的季度綜合考核即將到來,其中包含一項名爲“綜合戰術負重越野”的科目。這不僅是體能的比拼,更是戰術素養、裝備運用、野外生存和心理耐力的全方位考驗。路線長達二十公裏,穿越校區後方模擬山地、叢林、河流的復雜訓練場,全程背負二十五公斤標準戰鬥載荷,途中設有多個戰術點,需要完成地圖判讀、目標偵察、簡易通信、克服障礙、模擬戰鬥等任務,限時完成,按時間和任務完成質量綜合評分。
這是對指揮專業學員軍事基礎的硬核檢驗,也是展現個人綜合軍事素養的關鍵舞台。所有人都鉚足了勁。
考核前一周的晚上,307室的氣氛比往常更加凝重。每個人面前都鋪着考核區域的等高線地圖,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着可能的路線、障礙點、戰術任務位置。陳海根據風向、光照、地形起伏,分析着不同時間段選擇不同路線的優劣。林銳在計算各種裝備(夜視儀、指北針、通信器材等)的電力消耗和重量配比,試圖優化負重。沈鋼則閉着眼睛,手指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仿佛在腦海中預演着每一步的戰術動作和風險應對。
華雄也在仔細研究路線。他的目光在地圖上一條需要泅渡的模擬河流和其後一段陡峭的攀岩崖壁之間來回逡巡。這兩處是公認的難點和耗時點,也是拉開差距的關鍵。他的右膝在長時間的負重攀爬和溼滑岩壁上,能否保持足夠的穩定和力量?冰河救人和後續康復訓練給了他信心,但面對這種極限連貫挑戰,一絲不確定感仍縈繞心頭。
“華雄,” 沈鋼忽然睜開眼睛,看向他,“你那條腿,過崖壁的時候,蹬踏發力要特別注意角度。那塊岩壁我觀察過,有幾個落腳點很滑。你用左腿做主發力腿,右腿找穩固的支點輔助,重心盡量靠左。別逞強。”
陳海也湊過來,指着河流段:“泅渡的時候,背包的浮力要利用好,但也要防止被水流沖得失去平衡。我建議你過河前,把背包用防水布裹緊,綁在身上時稍微調整一下重心位置,讓它在水裏更‘聽話’。”
林銳推過來一張手繪的小圖,上面是一些簡易的繩結和固定技巧:“如果攀岩時覺得吃力,可以用隨身帶的傘繩做幾個簡易的腳套或助力點,雖然會多花十幾秒,但比失手滑落劃算。還有,夜間行進部分,夜視儀電量規劃很重要,我幫你重新算了一個使用方案……”
聽着室友們細致入微、幾乎毫無保留的指點,華雄心中暖流涌動。他們不是在施舍,而是在以戰友的方式,幫助他彌補那最後一點可能的短板,確保整個“307小組”(盡管考核是個人項目,但他們無形中已是一個榮譽共同體)的每個人都能發揮出最佳水平。這種幫助,建立在對彼此能力極限的清晰認知和充分尊重之上。
考核日,天空陰沉,山風凜冽。全隊學員全副武裝,站在出發線前,氣氛肅殺。信號槍響,衆人如離弦之箭般沖出。
華雄按照既定的節奏和優化後的裝備配置,穩扎穩打。地圖判讀準確,目標偵察迅速,簡易通信順暢。負重二十五公斤在崎嶇山地間奔跑,對心肺和腿部力量是巨大考驗,但他調整呼吸,利用地形節省體力,始終保持在領先集團。
泅渡河流時,冰冷的模擬河水激得他皮膚一緊。他牢記陳海的建議,調整背包,利用浮力,以穩定的側泳姿勢快速通過,沒有浪費多餘體力。攀岩崖壁前,他稍作休整,檢查裝備,按照沈鋼的提醒,仔細觀察岩壁,選擇最優路線。上攀時,他左腿發力,右腿精準尋找穩固支點,核心收緊,動作協調有力。在中間一段特別光滑的區域,他果斷采用林銳建議的簡易繩套輔助,雖然多花了時間,但安全平穩地度過。右膝全程表現穩定,只有在最後全力蹬踏翻越岩壁頂端時,傳來一絲熟悉的、但完全可以承受的酸脹感。
最後五公裏叢林穿插,體力消耗已接近極限,肌肉酸痛,肺部火燒火燎。但他咬緊牙關,腦中回放着與室友們無數次夜談、推演、加練的畫面,回放着邊境石林的雨水、冰河的寒意、家中父母無助的眼神……一股更深處、更磅礴的力量從疲憊的軀殼中迸發出來!他超越了兩個因抽筋或判斷失誤而減速的學員,緊緊咬在陳海和沈鋼的身後。
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計時器定格。他的最終成績,排名全隊第四。在他前面的,正是陳海(第一)、沈鋼(第二)和另一位同樣出身特種部隊的學員(第三)。雖然未能闖入前三,但這個成績,對於曾經帶着重傷、體能並非頂尖起點的他而言,已是驚人的突破。更重要的是,在整個考核過程中,他展現出的戰術意識、裝備運用、心理穩定性和極限條件下的韌性,贏得了隊長和教官們的高度評價。
“華雄,幹得漂亮!” 陳海渾身溼透,喘着粗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滿是贊許。
沈鋼遞給他一瓶水,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但眼神已說明一切。
林銳在終點線旁等着,手裏拿着個小儀器(他負責部分通信保障任務),看到華雄的成績,推了推眼鏡:“不錯。攀岩段比預估時間快了八秒,看來我的繩套方案和你自己的發揮都很有效。”
華雄接過水,大口喝着,汗水混着泥漿從臉上流下。他看着三位室友,看着周圍那些同樣疲憊卻眼中放光的同學們,看着遠處蒼茫的訓練場山巒。
差距依然在,高山依舊巍峨。陳海、沈鋼他們,就像擁有天生強勁翅膀的鷹,家世的傳承、頂級的資源、早期的熏陶,爲他們奠定了極高的起點。而他自己,更像是一個背着沉重行囊、從泥濘中一步步攀爬的登山者。行囊裏,裝着他兩世的記憶、基層的血汗、傷病的磨礪和永不低頭的倔強。
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背上那沉重的行囊,正在被知識的火焰淬煉,被戰友的情誼加持,被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超越所重塑。它或許暫時還不能讓他如鷹般翱翔天際,但卻給予了他最堅實的根基和最持久的耐力。更重要的是,在這條攀登的路上,他並非獨行。前方有鷹的引領和視野,身旁有同樣堅韌的攀登者互相扶持。
負重,亦可生翼。
考核的煙塵漸漸散去,新的課程、新的挑戰已在眼前。但經過這一次,華雄心中再無忐忑與猶疑。他知道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前路的方向。
回到宿舍,擦幹汗水,換下污濁的作訓服。四人相視一笑,無需多言。長桌上,很快又攤開了新的課本、圖紙和演算草稿。
窗外的國防科大,燈火次第亮起,照亮無數個如307室般不眠的窗口。這裏沒有硝煙,卻進行着關乎未來戰爭形態的頭腦風暴;這裏沒有槍炮,卻鍛造着未來捍衛和平的鋒利思維。
華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開下一門核心課程《人工智能與軍事應用》的序章。燈光下,他的側影沉穩而專注。
他知道,屬於他的翅膀,正在這無聲的錘煉與積累中,緩緩生長,變得強韌。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