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燼在三天後的黃昏醒來。
意識回籠的過程很慢,像在深海裏緩緩上浮。先感覺到的是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疼痛,尤其是大腦,像被錘子砸過又縫起來。然後是聲音:醫療設備有規律的滴滴聲,空氣循環系統的低鳴,還有……呼吸聲。
兩個人的呼吸聲。
一個平穩深沉,一個輕淺急促。
他睜開眼睛。
金色視野自動開啓了一瞬——只是極短暫的一瞬,就像肌肉記憶。他看到了線。
從自己身上延伸出的線,比昏迷前更多、更復雜了。有些線連向醫療設備,有些伸向虛空,還有兩條……兩條明亮的、堅韌的線,連接着房間裏的另外兩個人。
一條是銀白色的,像精密的機械結構,連接着蘇挽月。此刻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閉着眼睛,但坐姿依然挺拔——背脊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只是頭微微垂着,銀灰色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在小睡,或者說,在強迫自己休息。
林燼能看到那條線上流淌的信息:擔憂,疲憊,還有……一種他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柔軟。像冰川深處融化的水。
另一條是淡藍色的,像流動的河,連接着伊森。技術員蜷縮在牆角的地板上,裹着一張薄毯,銀發散亂地鋪開,像月光下的溪流。他在深度睡眠中,但眉頭微微皺着,像在做夢。
那條線上是……安寧。不是完全的平靜,但至少不再是崩潰邊緣的顫抖。還有感激,深深的感激。
林燼看着這些線,看了很久。
然後,他試着移動。
疼痛像電流一樣貫穿全身。他悶哼一聲,聲音在安靜的醫療室裏格外清晰。
蘇挽月立刻睜開眼睛。
深灰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裏迅速聚焦,鎖定在他臉上。那眼神裏閃過太多東西——釋然,擔憂,確認,然後全部收斂成軍人特有的冷靜。
“別動。”她說,聲音有些沙啞,像很久沒說話,“你的腦出血剛穩定,神經再生才完成17%。”
林燼聽話地躺回去。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看着她制服領口鬆散的第一顆扣子,看着她機械左手手背上的一道新鮮劃痕。
“多久了?”他問。
“三天。”蘇挽月站起來,走到醫療設備前查看數據,“你昏迷了三天。伊森昏迷了一天半,我……沒睡太久。”
她說“沒睡太久”時,林燼能看到那條銀白色的線輕微波動了一下——那是疲勞過度的信號。
“漏洞呢?”
“關閉了。星蝕現象開始消退——根據艾莉西亞留下的監測網絡,目前已有十二個星區的量子網絡恢復基本功能。預計七十二小時內,全聯邦範圍內的星蝕影響將降低到安全閾值以下。”
她說得很專業,像在作報告。
但林燼看到了別的。
在她說話時,她的右手——那只血肉之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鬆開。
她在緊張。
“慕容白呢?”他問。
蘇挽月的表情冷了下來。
“僞錨點爆炸時,‘不屈號’受到重創。他……可能死了,也可能重傷逃逸。第七艦隊目前處於混亂狀態,副指揮官在嚐試收攏部隊。”
她停頓,補充了一句:
“聯邦議會已經宣布解除他的所有職務,並啓動調查。他名下的所有資產都被凍結了。”
說這些話時,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林燼能看到——那條銀白色的線在劇烈顫抖。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某種更復雜的……剝離感。像一棵樹被從生長了二十年的土壤裏強行拔出。
“你……”林燼想說什麼,但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沒事。”蘇挽月說,但她轉過身,背對着他,看向舷窗外,“這是他的選擇。我做了我的選擇。”
窗外,星空正在……愈合。
不是比喻。林燼能看到——在他的金色視野短暫開啓的瞬間——那些時空的褶皺正在緩慢平復。像被撫平的床單,像愈合的傷口。星光透過逐漸穩定的空間結構,顯得比之前更清晰、更明亮。
世界正在從一場持續三百年的噩夢中醒來。
而他們,是叫醒世界的人。
“艾莉西亞……”林燼輕聲問。
蘇挽月沉默了幾秒。
“消散了。在門關閉的那一刻。她完成了使命。”
她的聲音很輕,但林燼聽到了裏面的一絲……哽咽。非常輕微,幾乎聽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通過那條銀白色的線,他能感覺到她胸腔裏那團小小的、壓抑的悲傷。
爲了艾莉西亞,爲了卡勒斯,爲了所有在三百年裏守護這個秘密、等待這一刻的人。
醫療室裏再次安靜下來。
只有醫療設備的滴滴聲,和伊森均勻的呼吸聲。
林燼看着蘇挽月的背影。她站在那裏,看着星空,機械左手輕輕按在舷窗玻璃上。那只金屬手掌在星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光,表面的帝國符文像是在呼吸。
然後,她轉過身。
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問,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
“疼。”林燼老實說,“全身都疼。還有……餓。”
蘇挽月點點頭,走到牆角的儲物櫃前,取出一管營養膏。她走回來,在床邊坐下,擰開蓋子。
林燼想伸手接,但她沒給。
她用右手——那只血肉之手——舀起一勺膏體,遞到他嘴邊。
動作很自然,像做過無數次。
林燼愣了一下。
在鏽蝕鎮,老瘸子也喂過他——在他七歲剛被撿到、高燒不退的時候。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讓人喂過。
他看着蘇挽月。她的表情很平靜,眼神很專注,像是在執行某個重要任務。
他張開嘴。
營養膏的味道很糟糕——合成蛋白質和維生素的混合,像鐵鏽和塑料。但他慢慢地咽下去。
一勺,兩勺,三勺。
蘇挽月喂得很仔細,每勺的量都剛好,速度不緊不慢。她的右手很穩,但林燼能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爲累,是因爲……緊張。
她在緊張什麼?
喂完半管,她停下來,用溼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
這個動作讓林燼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太……親密了。
超出了“照顧傷員”的範疇。
蘇挽月似乎也意識到了。她的動作停頓了一瞬,然後迅速收回手,把毛巾放在一邊,站起身。
“夠了。你的消化系統還沒完全恢復,一次不能吃太多。”
她轉身要走。
林燼伸出手——不是故意的,是本能。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機械手腕。
冰冷的金屬外殼,但透過外殼,他能感覺到內部仿生肌肉的輕微震動,感覺到能量流動的溫暖。
蘇挽月僵住了。
她沒有立刻抽回手,只是站在那裏,背對着他。
林燼能看到那條銀白色的線在瘋狂波動——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散。
“謝謝。”他說,聲音很輕。
“職責所在。”她回答,聲音平穩,但林燼聽到了裏面的一絲……慌亂。
“不是職責。”林燼說,“在意識鏈接裏,你說過……不是職責。”
蘇挽月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她轉過身。
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他,那裏面有什麼東西在掙扎——軍人的理智想要否認,想要解釋,想要把一切歸爲“任務需要”。
但另一種東西……另一種在意識融合中誕生的東西,在說真話。
在說:是的,不只是職責。
林燼能看到那條銀白色的線裏,那些精密的機械結構正在……融化。不是崩潰,是軟化。像鋼鐵在高溫下變得可塑。
然後,她做了林燼沒想到的事。
她彎下腰。
不是擁抱——不是那種完全的、親密的擁抱。她只是彎下腰,用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頭。
額頭相觸。
溫熱的皮膚,和他因爲高燒而微燙的額頭。
機械左手的金屬指尖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沒有用力,只是觸碰。
她的眼睛閉着,睫毛在顫抖。
林燼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時間停止了流動。
醫療室裏的一切都消失了——設備,燈光,窗外的星空,牆角熟睡的伊森。只剩下這個觸碰,這個額頭抵着額頭的觸碰。
沒有語言。
但不需要語言。
在意識深處,在那個他們曾經完全融合的地方,有東西在共鳴。
林燼“感覺”到了她。
不是通過線,是通過更直接的……連接。
他能感覺到她胸腔裏那個生物心髒在狂跳——不是規律的72下,是混亂的、像要沖出胸腔的跳動。他能感覺到她大腦裏那團冰冷的邏輯在融化,露出下面柔軟的、從未示人的部分。他能感覺到她……害怕。
不是害怕他,是害怕這種……感覺。
這種陌生的、強烈的、無法用軍事條例分類的感覺。
“我……”她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林燼明白了。
對於蘇挽月來說,戰鬥、指揮、分析、決策——這些都有清晰的規則和步驟。但情感……情感沒有手冊。情感是未知領域,是地圖上的空白。
而她現在站在那片空白的邊緣,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林燼誠實地說,“在鏽蝕鎮,沒人教我這個。”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她的聲音裏有一絲罕見的、孩子般的困惑。
林燼想了想。
然後,他說:
“就……這樣待一會兒?”
蘇挽月沉默了。
她的額頭還抵着他的額頭,呼吸輕輕拂過他的臉頰。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消毒水,金屬,還有一絲很淡的、屬於她自己的氣息,像雨後的青草。
幾秒後,她輕輕“嗯”了一聲。
就這樣待着。
額頭相抵,呼吸相聞。
在醫療室的昏暗燈光下,在醫療設備的滴滴聲中,在一個剛剛被拯救的世界裏。
三分鍾。
或者五分鍾。
時間失去了意義。
直到牆角傳來輕微的響動——伊森翻了個身,毯子滑落。
蘇挽月立刻直起身。
那個柔軟的、困惑的瞬間消失了。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靜的、克制的蘇挽月少校。只是她的耳朵根泛着淡淡的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
但林燼看到了。
他笑了——那個熟悉的、有點歪的笑容。
“下次,”他說,“也許可以試試……擁抱?”
蘇挽月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然後,她轉身走向牆角,幫伊森蓋好毯子。
“等你傷好了再說。”她說,背對着他。
但林燼能看到——那條銀白色的線在輕輕……搖晃。
像在笑。
又過了兩天。
林燼可以下床了。雖然走幾步就頭暈,但至少能走。
伊森完全恢復了,甚至比之前狀態更好——他的血脈在經歷那場意識融合後,似乎找到了某種平衡。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旋轉得更穩定,不再有那種瀕臨崩潰的閃爍。
蘇挽月……蘇挽月在忙。
她修復了口袋宇宙的基本功能——能源恢復到30%,維生系統完全正常,甚至修復了一部分通訊設備。她在嚐試聯系聯邦,但還沒得到回應——星蝕消退期的通訊還很混亂。
林燼走出醫療室,在走廊裏慢慢走着。
口袋宇宙內部比之前更……空曠了。艾莉西亞消散後,那些虛擬的森林景色消失了,牆壁恢復了樸素的金屬本色。空氣裏那種溫暖的人情味也淡了,只剩下機械的冰冷。
但他不覺得寂寞。
因爲那條銀白色的線,始終連接着他和蘇挽月。無論她在這個口袋宇宙的哪個角落,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的專注,她的思考,她偶爾的疲憊。
像有一根無形的臍帶,連接着他們。
他走到主控制室。
蘇挽月在那裏,站在巨大的舷窗前。
窗外是那顆冰封行星。漏洞已經消失了——不是填補,是“愈合”。行星表面那個黑色的漩渦不見了,只剩下平整的冰層。冰層下,隱約能看到巨大的機械結構——那是第七錨點的殘骸,已經停止運轉。
世界安靜了。
蘇挽月聽到腳步聲,轉過身。
她換了一身衣服——不是軍裝,是從儲物櫃裏找出來的帝國時代的便服:深藍色的寬鬆長褲,淺灰色的襯衫,袖子整齊地卷到肘部。機械左手裸露在外,在控制室的冷光下反射着啞光。
這身衣服讓她看起來……年輕了。不再是那個背負一切的少校,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
雖然她的站姿依然挺拔。
“能走這麼遠了?”她問。
“勉強。”林燼走到她身邊,也看向窗外,“真安靜。”
“嗯。”
“接下來……怎麼辦?”
蘇挽月沉默了一會兒。
“聯邦會派人來。當他們恢復通訊,確認星蝕消退後,一定會派人調查源頭。我們會……被詢問。可能被審查,可能被隔離,可能……”
她沒說下去。
但林燼知道。
他們是英雄,也是異類。林燼是“編織者”和未知編碼的混合體,蘇挽月是叛變將軍的養女,伊森是帝國血脈的繼承者。在聯邦眼裏,他們都是……問題。
“我們可以不走。”林燼說,“就在這裏。反正口袋宇宙還能運行。”
“能源只能維持三個月。”
“那就三個月後再說。”
蘇挽月轉頭看他:“你想留下?”
林燼看着窗外的星空,看着那顆正在愈合的行星,看着遙遠的地方那些正在從黑暗中蘇醒的星系。
然後,他看向蘇挽月。
“我想和你一起,”他說,“還有伊森。我們三個一起。去哪裏都行,做什麼都行。”
他說得很直接。
沒有修飾,沒有試探。
就像在意識融合時那樣直接。
蘇挽月的呼吸停頓了一瞬。
她的右手手指蜷縮起來,機械左手的手指則無意識地敲擊着舷窗邊緣——短-短-長,短-短-長。那是摩斯電碼的節奏,是她生物心跳的節奏。
活-下-來。
然後,她做出了決定。
她轉身,面對林燼。
深灰色的眼睛裏,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冰冷邏輯,都……融化了。像春天的冰河,表面還殘留着薄冰,但下面已經是溫暖流動的水。
她抬起手。
不是機械左手,是右手——那只血肉之手。
她的手輕輕放在林燼的臉頰上。
溫熱的掌心貼着他微涼的臉頰,指尖觸碰到他耳後的皮膚。那個觸碰很輕,像試探,像確認,像……第一次觸摸珍貴而易碎的東西。
林燼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然後,蘇挽月上前一步。
不是額頭相抵。
是擁抱。
真正的、完整的擁抱。
她的右手環過他的肩膀,機械左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上。她的臉頰貼在他的頸窩,呼吸拂過他的鎖骨。她的身體——比看起來更瘦,但堅韌——完全貼在他身上。
林燼僵住了。
三秒。
然後,他抬起手,環住她的腰。
很細,但有力。隔着襯衫的布料,他能感覺到她背脊的線條,感覺到她肩胛骨的形狀,感覺到她……在輕微顫抖。
不是害怕。
是……釋放。
釋放那些壓抑了二十年的東西:孤獨,責任,堅硬外殼下的柔軟,冰冷邏輯下的溫度。
他們在舷窗前擁抱。
窗外是正在愈合的宇宙。
窗內是兩個傷痕累累、但終於找到彼此的人。
時間流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蘇挽月輕聲說:
“我不會放開。”
林燼知道她在說什麼——在意識鏈接裏她說過的話,在醫療室裏她許下的承諾。
他收緊手臂:
“我也不會。”
他們繼續擁抱。
直到控制室門口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兩人迅速分開——但手還牽着。
伊森站在門口,銀發在控制室的光線下閃閃發光。他的表情有點尷尬,但眼睛裏是……笑意。溫暖的笑意。
“我……不是故意的。”他說,“但我檢測到了通訊信號。聯邦的。他們……在找我們。”
蘇挽月立刻恢復了冷靜——雖然她的手還和林燼牽着。
“具體內容?”
“是公開廣播。”伊森說,“聯邦議會剛剛發布公告:星蝕現象已被確認爲自然消退,第七艦隊前指揮官慕容白因叛國罪被通緝。還有……”
他停頓,看向蘇挽月:
“他們在找你,少校。不是通緝,是……表彰。稱你爲‘星蝕危機中堅守職責的英雄軍官’。”
蘇挽月的表情復雜。
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聯邦在試圖拉攏她,或者至少,試圖控制敘事。把她塑造成英雄,把她和慕容白切割,把她……收編。
她看向林燼。
林燼握着她的手:
“你的選擇。無論選什麼,我們都一起。”
蘇挽月看向舷窗外,看向那片星空,看向那個正在等待她的、復雜的世界。
然後,她轉頭看向林燼,看向伊森。
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停留。
在她深灰色的眼睛裏,有決定在成形。
不是作爲軍人的決定。
是作爲蘇挽月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