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天光未亮,山間晨霧彌漫。
林隱早早起身。他沒再服用聚氣丹,只以《玄符引氣訣》基礎吐納片刻,便換上一身方便活動的舊衣,出了礪鋒居。清晨的空氣溼冷,吸入肺腑,帶着草木清氣。他腳下步伐輕快,朝着天工院內院方向行去。
百鍛堂的後院比前廳更加開闊,地面鋪着厚重的青石板,角落堆放着各種大小的鐵錠、礦石和半成品。幾座形制各異的火爐早已燃起,淡青色或赤紅色的火焰跳躍着,驅散了清晨的寒意。已經有七八名弟子在院子裏活動,有的在空地上練習着一種緩慢而沉滯的拳架,有的則手持大小不一的鐵錘,對着固定在木樁上的鐵塊,一下下地捶打,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鐺、鐺”聲。
這些弟子大多穿着與張元昨類似的深藍短打,年齡看起來都比林隱大些,修爲多在煉氣中期,氣息沉凝,的手臂或脖頸處肌肉線條分明,顯然常年經受錘煉。
林隱的出現,引來了一些目光。那些目光帶着審視、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一個新來的,還是四系雜靈,被張師兄親自安排過來,總歸有些特殊。
一名身材矮壯、面色黝黑、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弟子走了過來。他赤着上身,肌肉虯結,前有幾道陳舊的灼燒傷疤,修爲約在煉氣五層。
“你就是林隱?新來的?”黑壯弟子聲如洪鍾,上下打量着林隱。
“是,師兄。”林隱微微躬身。
“我叫雷洪,張師兄吩咐,由我先帶你入門。”雷洪指了指旁邊一塊空地,“先看我們練一遍‘百鍛拳’,然後跟我學基本姿勢和發力。”
說罷,他走到院子中央,與其他幾名弟子匯合。幾人排開陣勢,動作整齊劃一地開始演練一套拳法。這拳法極爲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承受着巨大的阻力,手臂、腰身、腿腳的移動異常沉重,伴隨着深沉綿長的呼吸。拳頭握緊時,手臂上的肌肉賁張,青筋隱現;踏步時,腳掌似乎與青石板粘在一起,抬起落下都帶着一股凝實的力量感。
林隱凝神觀看。這“百鍛拳”顯然並非用於實戰搏,而是一種錘煉筋骨、打熬氣力、協調靈力與肉身發力的特殊鍛體法門。看似緩慢笨拙,實則對肌肉、骨骼、經脈乃至內髒,都是一種極致的鍛煉和掌控。
一套拳法打完,幾名弟子額頭都已見汗,氣息卻更加悠長沉穩。
雷洪走過來,對林隱道:“看明白了嗎?不求形似,先求意到。感受每一寸肌肉的拉伸與收縮,感受氣血的流動,嚐試將一絲靈力融入動作,不是催發,而是如水流般浸潤筋骨。來,我先教你起手式‘鑄基樁’。”
他擺開一個奇特的站樁姿勢,雙腿微分,屈膝沉胯,脊背挺直如槍,雙臂環抱於前,如環抱巨錘。
“站好了,感受腳下生,頭頂虛懸,腰腹爲軸,呼吸沉入丹田。保持這個姿勢,半個時辰。”雷洪聲音嚴厲。
林隱依言擺好姿勢。起初只覺得別扭,片刻後,便感到雙腿開始酸麻,腰背肌肉緊繃,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他連忙收斂心神,按照雷洪所說,調整呼吸,嚐試將一絲微弱的靈力緩緩散入四肢百骸,尤其是承受壓力的肌肉和關節處。
這並非易事。靈力細微,控要求極高,稍有不慎便會逸散或沖擊過猛。他全神貫注,一點點調整。
雷洪在一旁看着,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這新來的小子,悟性倒是不差,這麼快就能嚐試引導靈力配合樁功,而且靈力控制相當平穩,沒有一般新手的毛躁。只可惜,靈力總量實在太弱,顯然是靈拖累。
時間一點點過去。林隱的汗水順着額角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蒸發。雙腿如同灌鉛,腰背酸痛欲裂,但他眼神依舊沉靜,只是默默調整着呼吸和靈力的配合。
半個時辰仿佛無比漫長。當雷洪喊停時,林隱緩緩收勢,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但體內氣血卻異常活躍,靈力消耗了近三成,卻似乎更加凝練了一絲。
“還行,沒偷懶。”雷洪點點頭,語氣緩和了些,“休息一盞茶,然後學‘運錘式’。”
休息過後,雷洪將林隱帶到一座較小的火爐旁,爐火正旺,旁邊擺着幾把輕重不一的鐵錘和一排大小不同的方形鐵塊。
“我天工院以煉器立身,錘法是本。運錘,練的不是蠻力,是力道的掌控、節奏的把握,以及靈力與力量瞬間爆發的結合。”雷洪拿起一把最小的、約莫五斤重的鐵錘,“看好了。”
他並未捶打鐵塊,而是對着空氣,緩緩揮動鐵錘。動作不快,卻異常穩定,錘頭劃過的軌跡近乎完美的一條弧線。在錘頭揮至最低點、即將上揚的瞬間,他握錘的手腕極其細微地一抖,手臂肌肉與腰身力量瞬間貫通,錘頭速度驟增,發出“嗚”的一聲短促破空響,隨即又穩穩停住。
“感受到沒有?發力不在手臂,在腰胯,在腳下。力量如同水浪,層層傳遞,最終在錘頭一點爆發。靈力則需在發力瞬間,如般透入錘頭,增強其穿透和震蕩之力,但又不能過早或過晚,否則要麼浪費,要麼反傷自身。”雷洪講解道,“你先用這把最小的錘,對着這塊鐵坯,練習最基本的‘平捶’。不要求你注入靈力,先找到發力的感覺,練到每一錘落點誤差不超過一寸,聲音清脆一致爲止。”
他將小錘遞給林隱,指了指一塊巴掌厚、一尺見方的生鐵坯。
林隱接過鐵錘,入手微沉。他回憶着雷洪的動作,擺開架勢,深吸一口氣,揮錘砸下。
“鐺!”
聲音沉悶,鐵坯微微震動,錘頭在鐵坯上留下一個淺印,但落點偏了半寸,反震力讓他手腕有些發麻。
“腰鬆了,力散了。”雷洪毫不客氣地指出,“再來!”
林隱抿了抿嘴,調整姿勢,再次揮錘。
“鐺!”依舊沉悶,落點略正,但力量不勻。
“呼吸亂了,發力時機不對!”
“鐺!”
“手腕太僵!力量傳不到錘頭!”
“鐺!”“鐺!”“鐺!”……
單調而沉重的敲擊聲在後院不斷響起。其他弟子早已開始各自的錘煉或拳法練習,對這邊初學者的笨拙聲響習以爲常。
林隱的手臂很快酸脹,虎口被震得發紅。汗水模糊了視線,他隨手抹去,眼神專注,一次又一次地調整、揮錘。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仔細體會每一次揮錘時,身體各部分的協調,感受力量從腳底升起,經過腿、腰、背、肩、臂,最終傳遞到錘頭的感覺。也體會着那反震之力如何傳導回來,該如何卸力,如何保持穩定。
漸漸地,那單調的“鐺鐺”聲,開始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純粹的沉悶,偶爾會夾雜一聲相對清脆的響動,落點也越發集中在鐵坯中心一小塊區域。
雷洪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眼中訝異之色更濃。這小子的學習能力和韌性,遠超他預料。尋常新弟子,這般枯燥的練習,早就心浮氣躁或疲憊不堪了,林隱卻始終心無旁騖,每一次失敗都能迅速調整,進步肉眼可見。
一個時辰的基礎練習結束。林隱幾乎虛脫,雙臂沉重得抬不起來,體內靈力也消耗殆盡,但精神卻有種奇異的亢奮。他能感覺到,自己對身體的掌控,對力量細微變化的感知,似乎都清晰了一點點。
“今天就到這裏。”雷洪說道,“回去後,自己琢磨‘鑄基樁’,可以配合你本身的功法調息恢復。明繼續。另外,張師兄給你分配了任務。”他遞過來一塊木牌,“這是‘符紙坊’的雜務牌。每午時後,去符紙坊幫忙處理‘陰槐木’樹皮兩個時辰,持續十天。具體事項,到了那裏自有人安排。”
林隱接過木牌,入手微涼,上面刻着一個簡單的符紋和“符紙坊”三字。
“多謝雷師兄指點。”林隱聲音有些沙啞。
雷洪擺擺手:“份內之事。記住,鍛體錘法非一之功,貴在堅持。去吧。”
林隱拖着疲憊的身體,離開了百鍛堂後院。他沒有立刻回礪鋒居,而是先去了外門膳堂,領取了今份的飯食。胃口出奇的好,將靈谷飯菜一掃而空,感覺消耗的體力恢復了不少。
回到礪鋒居,他先打水清洗了一番,換了淨衣服。然後,他沒有立刻修煉恢復,而是取出那本《荒古遺紋錄(殘)》,再次翻看。
手指摩挲着書頁上那與骨片相似的殘缺紋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今練習錘法時,那種力量層層傳遞、最終集中於一點的微妙感覺,以及雷洪講解的“靈力如般瞬間透入”的訣竅。
“力量的傳遞與集中……靈力的瞬間爆發與滲透……”林隱喃喃自語。隱隱地,他似乎觸摸到了一點什麼。無論是鍛體錘法,還是戰鬥中的匕首刺擊,甚至是道種吞噬轉化修爲的某種韻律,似乎都暗含着某種相似的、關於“力”與“點”的規則?
他搖搖頭,將這模糊的感悟暫時壓下。現在想這些還爲時過早。
他服下一粒益氣散,開始運轉《玄符引氣訣》恢復靈力。這一次,他有意無意地,嚐試將一絲恢復的靈力,按照“鑄基樁”那種浸潤筋骨的方式,緩緩散入酸痛的肌肉之中。
效果出奇的好!靈力所過之處,疲勞和酸痛感大爲緩解,肌肉纖維仿佛得到了滋養,變得更加柔韌有力。同時,靈力的運轉也似乎更順暢了一絲。
“原來如此。”林隱恍然。百鍛拳和錘法,不僅是錘煉肉身,也是在錘煉對靈力的極致掌控和運用,是另一種形式的修煉。外煉筋骨,內煉靈力,相輔相成。
恢復完畢,已近午時。他稍作休息,便拿着那塊雜務牌,出了門。
符紙坊位於天工院另一側,是一排低矮的作坊。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草木漿液和硫磺味道。林隱找到管事,出示了木牌。
管事是個瘦的老頭,煉氣四層修爲,瞥了林隱一眼,指了指作坊後院堆積如山的、灰褐色、帶着毛刺的樹皮:“那些是‘陰槐木’樹皮,需先浸泡在‘弱鹼池’中三個時辰,軟化纖維,然後撈出,用那邊的石碾反復碾壓,直至成漿,再過濾雜質。今你的活計,便是將那堆新運來的樹皮,全部浸泡入池,再將昨浸泡好的那批碾壓成初漿。工具在那邊,自己看說明。”
活計不算復雜,但極爲枯燥費力。陰槐木樹皮質地堅韌,浸泡後依然沉重,搬運浸泡需要體力。石碾更是沉重,推動碾壓需要持續發力。
林隱沒有多言,卷起袖子便開始。他剛剛經歷過鍛體練習,身體雖然疲憊,但對力量的運用卻有了新的體會。搬運樹皮時,他注意調整呼吸和發力角度,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消耗。推動石碾時,他嚐試將一絲微薄的靈力融入腰腿發力之中,雖不能持久,卻能讓最費力的啓動階段輕鬆一些。
兩個時辰下來,他累得氣喘籲籲,渾身被鹼水和木漿沾染,但總算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任務。
管事檢查了一下成果,微微點頭:“還行,沒偷奸耍滑。明準時來。”
拖着更加疲憊的身體回到礪鋒居,天色已近黃昏。林隱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但精神卻有種異樣的充實感。這種高強度的、規律的勞作與修煉結合的生活,讓他想起了雜役時期,卻又截然不同。那時是被迫的壓榨,如今是主動的錘煉,目的明確,心境也不同。
他清洗淨,吃下冷掉的晚飯,甚至沒有力氣再研讀那幾本書籍。
盤膝坐在床上,他連運轉《玄符引氣訣》都覺得吃力,脆直接以道種自帶的原始“呼吸法”,進入最深沉的調息狀態。冰冷的韻律在體內流轉,如同無聲的泉水,沖刷着極度疲勞的肉身和涸的經脈,帶來一種緩慢而堅定的修復與滋養。
在徹底陷入深層恢復之前,一個念頭劃過林隱腦海:
張元安排的這一切——偏僻的礪鋒居,繁重的鍛體雜務,枯燥的基礎任務——或許並非僅僅是爲了打磨和觀察。
更像是一種……馴化。
將他原本可能存在的、不馴的棱角,在復一的重復與疲憊中,慢慢磨平、塑形,變成一塊真正趁手、聽話的“材料”。
黑暗中,林隱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
馴化?
他這塊從崖底掙扎爬出、內裏藏着“因果道種”這等詭異存在的“頑鐵”,恐怕沒那麼容易被馴服。
疲憊如水般將他淹沒。
礪鋒居內,只剩下均勻而深長的呼吸聲。
而在天工院深處,張元聽着雷洪關於林隱今表現的稟報,指尖輕輕敲擊着一塊暗紅色的金屬礦。
“悟性不錯,韌性極佳,靈力控制遠超同階……可惜靈。”他自語道,“也罷,先磨着吧。是龍是蟲,時間久了,自然見分曉。”
“符紙坊那邊?”
“按部就班即可。那點雜務,累不死人,也能看看他的心性。”張元揮揮手,“下去吧。”
雷洪躬身退下。
張元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眼神幽深。
礪鋒居的方向,一片黑暗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