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陳欣妍醒得比軍號聲更早。她沒有立刻起床,而是閉着眼睛,感受着身體的狀態。口那絲微弱的暖流沒有再出現,但一夜安睡後,精力似乎恢復得不錯,四肢百骸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鬆快的感覺。靈液的效果或許是潛移默化的,需要時間驗證。
她起身,用冰冷的自來水完成了洗漱。水刺骨般的涼,讓她徹底清醒。今天,她不打算繼續被動地待在招待所房間裏。
早餐時,她向李管理員提出:“李管理員,我想在附近走走,熟悉一下環境。初來北方,總悶在屋裏也不是辦法。”她語氣誠懇,帶着點鄉下姑娘初到大城市的小心翼翼和好奇。
李管理員從登記簿上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審視了她幾秒,才緩緩道:“只能在附近,別走遠了。軍區重地,很多地方不能亂闖,看到有衛兵站崗或者掛着‘軍事禁區’牌子的地方,就離遠點。記得帶好介紹信。”
“哎,記住了,謝謝您提醒。”陳欣妍連忙點頭。
出了招待所大門,清冽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讓她精神一振。陽光很好,天空是那種北方秋冬特有的、高遠澄澈的藍。街道上比昨天清晨熱鬧了些,穿着軍裝或藍灰工裝的人們行色匆匆,自行車鈴鐺叮當作響,偶爾有軍綠色的吉普車或卡車駛過,卷起些許塵土。
陳欣妍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沿着招待所門前的道路,不緊不慢地走着。她穿得單薄,在晨風中有些瑟縮,但步伐沉穩,目光平靜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這裏的建築風格依舊統一、敦實,以三層到五層的樓房爲主,外牆大多刷着黃色或灰色的塗料。幾乎每棟樓的外牆上,都刷着或貼着紅色的大幅標語和宣傳畫。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白底紅字,字體粗獷有力。
“備戰、備荒、爲人民!”——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人民!”——配上石油工人、農民和戰士昂首挺的畫像。
“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標語下面還有細小的批判性文字,指向某些模糊的“錯誤路線”。
這些標語和畫像,構成了這個時代最鮮明、最無處不在的視覺符號,無聲地強調着國家意志、鬥爭哲學和集體主義精神。它們鮮豔、直白、充滿力量感,也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性。
陳欣妍的目光掃過這些標語,心中默默記下它們的用詞和指向。在這個年代,熟悉並正確理解這些“時代語言”,是和周圍人溝通、避免犯政治錯誤的基礎。
街道上的人們,無論軍人還是百姓,都穿着色調暗沉、樣式統一的服裝。男人們大多是軍裝、中山裝或工裝,女人們也多是藍、灰、綠的制服或棉襖,偶爾有一點碎花,也極其樸素。幾乎看不到任何鮮豔的顏色或個性化的裝飾。人們的表情大多嚴肅,步伐匆匆,少有閒談嬉笑,整個城市透着一股緊張而有序的節奏感。
走了一段,她拐進一條更寬闊的主道。道路筆直,一眼望不到頭,兩旁是高大的楊樹,葉子已經落光,枝在藍天下勾勒出簡潔有力的線條。路上的車輛多了些,除了軍車,還能看到一些老式的公共汽車和卡車。
忽然,一陣整齊劃一、如同悶雷滾動般的腳步聲和口號聲從側面傳來。
“一!二!三!四!”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聲音嘹亮,氣勢磅礴。
陳欣妍循聲望去,只見一支隊伍正沿着平行的另一條道路跑步前進。大約是一個連的士兵,全部穿着整齊的冬季作訓服,戴着棉軍帽,背着,步伐鏗鏘,動作整齊得如同一個人。陽光照在他們年輕的、汗氣蒸騰的臉上,反射着堅毅的光芒。
隊伍前方,一名軍官同樣全副武裝,邊跑邊大聲喊着口令。整個隊伍如同一台精密的機器,散發着強烈的紀律感和力量感。
這就是七十年代的,一支在特殊年代依然保持着高度戰備和嚴格紀律的軍隊。
陳欣妍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着這支隊伍從眼前跑過。塵土飛揚,腳步聲震動着地面,也隱隱震動着她。在這種純粹的、集體的力量面前,個人的存在顯得如此渺小。
隊伍遠去,口號聲漸漸消散在風中。
陳欣妍繼續前行。她注意到,街道上的行人對於這樣的場景似乎司空見慣,最多只是瞥一眼,便繼續自己的事情。這種對軍事化生活的熟悉和融入,是軍區城市的常態。
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中央有一個水泥砌成的圓形花壇,裏面立着一座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塑像基座上刻着“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塑像周圍,有幾個戴着紅袖章、臂纏執勤袖標的人正在巡邏,目光警惕地掃視着過往行人。
陳欣妍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確保沒有任何不妥。她可不想因爲衣冠不整或神態有異,被這些“群衆糾察”叫住盤問。
她繞開花壇,選擇了一條看起來不那麼繁忙的支路。這條路上的建築更低矮一些,大多是紅磚砌成的平房或二層小樓,門口掛着各種單位的牌子:“軍區後勤部被服廠”、“軍區第一服務社”、“軍區子弟小學”……顯然,這裏已經靠近了軍區的附屬生活區域。
空氣裏飄來食堂做飯的香味,還有隱約的、孩童朗朗的讀書聲。
陳欣妍放慢了腳步。這裏的生活氣息更濃一些,偶爾能看到提着菜籃子的婦女,或幾個追逐打鬧的半大孩子。孩子們穿着打補丁但洗得淨的衣服,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看到她這個生面孔,好奇地張望幾眼,又嬉笑着跑開。
她在一個掛着“軍人服務社”牌子的小商店櫥窗外駐足。櫥窗玻璃上貼着“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紅字。裏面貨架上的商品不多,主要是用百貨:暖水瓶、搪瓷缸、肥皂、毛巾、針線,還有一些糖果、餅之類的副食品。顧客不多,營業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正靠在櫃台後織毛衣。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卻又處處透着這個年代特有的匱乏和計劃色彩。
陳欣妍站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和急促的刹車聲。
“同志,請讓一下!”
她側身避開,一輛二八杠的永久牌自行車擦着她身邊停下。騎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軍人,車後座上坐着個挺着大肚子的年輕婦女,看起來懷孕至少有七八個月了。婦女穿着軍綠色的棉猴,圍着厚厚的圍巾,只露出一雙溫和的眼睛。
“對不起,沒撞着您吧?”年輕軍人連忙道歉,語氣有些焦急。
“沒事。”陳欣妍搖搖頭。
“秀梅,你抓緊了,咱們得快點了,醫生說今天要早點去做檢查。”年輕軍人對後座的妻子說了一句,又對陳欣妍點點頭,蹬上車,匆匆朝着前面軍區醫院的方向去了。
陳欣妍的目光追隨着那對夫妻遠去,直到他們拐過街角。那個孕婦……就是王小梅口中,周志剛的妻子,李秀梅?
看來,她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她沒有跟上去,而是轉身,朝着來時的方向慢慢走回。今天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熟悉了軍區城市的環境和氛圍,感受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紀律性和時代烙印,也意外地“偶遇”了可能是目標人物的親屬。
信息在一點點匯集。
回到招待所時,已近中午。李管理員看到她回來,只是抬了抬眼,沒說什麼。
陳欣妍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她靠在門板上,輕輕吐出一口氣。
外面的世界,紀律森嚴,標語鮮明,生活刻板而充滿壓力。但同時也充滿了某種質樸的、向上的力量感,以及在這個特殊體制下運轉的、獨特的生存邏輯。
她在這裏,是一個徹底的“外人”。要融入,要生存,甚至要達成自己的目標,就必須深刻理解並適應這種邏輯。
午飯時,她在食堂再次看到了王小梅。王小梅沖她眨了眨眼,似乎在詢問她今天出去的收獲。
陳欣妍回以一個淡淡的、帶着點疲憊和茫然的笑容,輕輕搖了搖頭。
示弱,有時候也是一種保護色。
下午,她沒有再出去。而是拿出鉛筆和紙,將上午所見所聞的細節,以及那個匆匆一瞥的孕婦形象,仔細記錄下來。
周志剛的妻子李秀梅,看起來溫婉樸素,即將臨盆。周志剛本人呢?他是否知道自己“未婚妻”的到來?周建國又是什麼態度?
尋找未婚夫的過程,就像在迷霧中穿行,偶爾能看到一兩個模糊的影子,卻始終無法觸及核心。
陳欣妍放下筆,望向窗外。
陽光已經西斜,將對面樓房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工廠的汽笛聲再次響起,宣告着又一個工作的結束。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這樣等待和被動觀察下去。部隊方面的“通知”遲遲未來,或許也是一種態度。她需要制造一點“變量”,來推動事情的進展。
也許,明天該去“後勤部辦公樓”或者“周建國家屬院”附近,稍微轉一轉了。
當然,要非常、非常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