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一早，陳欣妍再次向李管理員提出想出去“熟悉環境”，李管理員這次只是揮了揮手，沒再多說，顯然是已經“備案”了。
這一次，陳欣妍有了更明確的目標。她沒有在招待所附近過多停留，而是徑直朝着昨天路過的那片附屬生活區走去。她記得那裏有“軍區第一服務社”，附近很可能就是機關部的家屬院。
清晨的寒風格外凜冽，刮在臉上像小刀子。陳欣妍用圍巾包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她走得很快，一方面是爲了取暖，另一方面也是爲了盡量減少在路上引人注目的時間。
繞過“軍人服務社”，後面是一片相對規整的家屬區。大多是紅磚砌成的二層小樓，每棟樓有四個單元，樓與樓之間留有寬敞的空地，種着些耐寒的樹木。院子裏有晾衣繩，掛着各色衣物被褥。一些早起的老人在院子裏慢悠悠地打着太極拳或散步，幾個孩子背着書包匆匆跑過。
生活氣息比招待所那邊濃鬱得多，但也更顯出一種“內部”的感覺。陳欣妍這樣一個穿着土氣、面生的年輕姑娘出現在這裏，很快引起了一些注意。幾個正在掃院子的婦女停下動作，打量着她，低聲交談了幾句。
陳欣妍沒有理會這些目光，她看似隨意地走着，目光卻快速掃過每棟樓的門牌號和樓前的信箱。有些信箱上貼着紙條，寫着戶主的姓氏。
走了大約兩排樓房，在一棟看起來稍新一些的樓前，她停下了腳步。
這棟樓二單元一樓的信箱上，貼着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用鋼筆工整地寫着：“周”。
周姓並不少見，但陳欣妍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沒有靠近那棟樓，而是走到斜對面一棟樓的背陰處，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這裏既能觀察到“周”家樓門的情況，又不太容易被發現。
時間還早，上班上學的人大多已經離開，院子裏顯得有些安靜。只有幾個不用上班的老太太，坐在樓前的小板凳上，一邊摘菜，一邊閒聊。
“聽說了嗎？老周家那個兒媳婦，就快生了吧？”
“可不是，肚子都那麼大了，估計就這幾天的事。”
“老周也是心，兒子常年不在家，兒媳婦一個人挺着大肚子……”
“哎，誰說不是呢。不過秀梅那孩子懂事，從沒聽她抱怨過。”
“周志剛那小子，也是的，工作再忙，媳婦生孩子總得回來看看吧？”
“聽說任務緊，回不來。當兵的就是這樣，沒辦法……”
老太太們的閒談順着風飄過來幾句，斷斷續續，但信息量足夠。
周家，兒媳婦快生了，兒子周志剛任務緊回不來……
陳欣妍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從旁人口中得到證實，感覺還是不一樣。那是一種冰冷的、現實砸在臉上的感覺。
她靠在冰冷的磚牆上，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牆縫裏的泥灰。原主千裏迢迢，懷揣着最後的希望而來，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局面。如果原主本人在這裏，會是怎樣的心情？絕望？憤怒？還是認命？
陳欣妍閉上眼，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現在不是替原主感傷的時候，她必須爲自己打算。
周志剛已婚且即將再次爲人父，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那份娃娃親，在現實面前，已經成了一張廢紙，甚至是一個尷尬的誤會和負擔。
那麼，她現在的處境就非常微妙了。部隊方面肯定知道這個情況，卻依然讓她來了，還安排了“保護”和住處。周家呢？周建國知道嗎？周志剛本人知道嗎？
他們打算怎麼處理她這個“不速之客”？
是當作不知情的遠親暫時安置？還是脆否認婚約，給她一點錢糧打發走？或者……還有別的打算？
陳欣妍的大腦飛速運轉。無論哪種情況，對她來說都談不上好。前者意味着寄人籬下、身份尷尬；後者意味着可能失去部隊這個暫時的庇護所，甚至被送回那個有趙鐵柱虎視眈眈的老家；至於“別的打算”，在敵我難辨的當下，更讓人不安。
她必須主動做點什麼，爭取對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正思忖間，周家那棟樓的門開了。
一個五十多歲、身材微胖、穿着深藍色棉襖、圍着灰色圍巾的婦女走了出來，手裏拎着一個網兜，裏面裝着飯盒和搪瓷缸子。她眉眼溫和，但眉宇間帶着一絲疲憊和憂慮。
“周嬸，又給秀梅送飯去啊？”一個摘菜的老太太招呼道。
“是啊，醫院食堂的飯她吃不慣，我熬了點小米粥。”被稱作周嬸的婦女應道，聲音有些沙啞。
“秀梅情況咋樣？”
“還成，就是孩子有點大，醫生說可能得剖。唉，志剛又回不來……”周嬸嘆了口氣，提着網兜，步履略顯蹣跚地朝着醫院方向走去。
陳欣妍的目光追隨着她的背影。這應該就是周建國的妻子，周志剛的母親了。看起來是個普通而勞的婦女，爲即將生產的兒媳擔憂，也爲兒子不能歸家而無奈。
那麼，周建國呢？作爲一家之主，作爲軍區後勤部的領導，他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他是默許了兒子的婚姻，還是對這份娃娃親另有安排？
太多的疑問，需要答案。
陳欣妍沒有繼續在原地停留。她已經得到了最關鍵的信息，繼續待下去，被發現的幾率會大大增加。
她沿着來路，快步離開了家屬區。寒風依舊刺骨，但她的心裏更冷。
回到招待所，她沒有直接回房間，而是在一樓的值班室門口頓了頓。李管理員今天不在，可能是去辦事了。她想了想，還是轉身上樓。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房間裏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陳欣妍脫下圍巾，坐在床邊。手指因爲寒冷和緊張而有些僵硬。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裝着石頭的布包，緊緊攥在手裏。堅硬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踏實感。
接下來該怎麼辦？
直接去找周建國攤牌？說明來意，然後聽候發落？這似乎是最直接也最被動的方式。
還是繼續等待部隊的“通知”？但誰知道那“通知”會是什麼內容？萬一是不好的消息呢？
又或者……可以試着接觸一下周嬸或者李秀梅？從她們那裏，或許能得到更真實的信息，甚至是一點同情？
這個念頭在陳欣妍腦中閃過，但很快被她否決了。在情況不明、周家態度未知的情況下，貿然接觸孕婦和老人，風險太大，也容易引起反感。
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下一條路：以不變應萬變，同時暗中觀察，收集更多信息，做好最壞的打算，也準備抓住可能出現的任何機會。
她將石頭重新塞回枕頭底下，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陽光正好，卻照不進心底的陰霾。
周志剛已有妻兒。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堵在了她通往“安穩落腳點”的路上。
但路，並沒有完全堵死。
部隊的態度曖昧不明，周家內部情況未知，她自己也不是全無依仗。
天生神力是底牌，現代思維是優勢，對歷史走向的預知更是最大的底氣。高考恢復在即，只要熬過這最艱難的兩年多，未必不能海闊天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地度過抵達軍區後的這段“審查期”和“尷尬期”，並爲自己爭取到一個相對有利的過渡身份和生存空間。
或許，她應該表現出符合這個時代“孤苦無依投親女”的形象：足夠可憐，足夠懂事，足夠“聽組織安排”，但也隱隱透露出一點“無路可退”的堅韌。
讓部隊和周家都覺得，她是個“麻煩”，但也是個可以“妥善安置”的麻煩。安置的方式，最好能讓她暫時留在軍區範圍內，獲得一個合法的身份和基本生活保障。
陳欣妍的眼神逐漸變得冷靜而堅定。
晴天霹靂已經落下，接下來，就是如何在雷雨中，爲自己找到一處暫時避雨的屋檐了。
她需要耐心，需要智慧，也需要一點點的運氣。
午飯時間，陳欣妍在食堂再次遇到了王小梅。王小梅端着飯盒湊到她旁邊坐下，小聲問：“妹子，今天出去轉悠，有啥收獲沒？打聽到周志剛家了嗎？”
陳欣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簾，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聽說……他好像已經結婚了。”
王小梅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拍了拍陳欣妍的手背，嘆氣道：“唉，我就說嘛……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陳欣妍抬起頭，眼神茫然無助，“老家是回不去了……我、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恰到好處地讓眼圈微微泛紅。
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生幾分同情。
王小梅果然更加唏噓，低聲道：“別急，別急。這事……組織上肯定會管的。你一個姑娘家，大老遠來了，總不能讓你流落街頭。再等等看。”
陳欣妍點了點頭，默默扒拉着碗裏的飯菜，不再說話。
示弱和茫然，有時候是最好的盾牌和探路石。
她需要讓該看到的人看到她的處境和態度。
下午，她沒有再出門。而是安靜地待在房間裏，繼續用鉛筆在廢紙上寫寫畫畫，整理思路，也練習着這個年代的簡體字和書寫習慣。
窗外，天色再次暗了下來。
夜幕降臨，濱城的夜晚，似乎比白天更加安靜，也更加寒冷。
但陳欣妍知道，在這片看似平靜的軍區大院內外，一些事情正在醞釀，一些決定正在被討論。
而她這個突然闖入的“變量”，也即將被擺上某些人的案頭。
等待，還在繼續。但她的內心，已經做好了迎接下一步變故的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