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蘇雨微是被一股濃烈的香味熏醒的。
不是花香，也不是食物的香，而是一種刺鼻的、混合了化工品的氣味。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陳薇已經不在屋裏了。桌上放着一塊用塑料袋包着的、看起來硬邦邦的東西，旁邊還有一杯涼白開。桌上留了張紙條，用圓珠筆寫着歪歪扭扭幾個字：“我去上工，饅頭給你，水能喝，別出門。”
饅頭？蘇雨微看着那塊黃褐色、表面粗糙的食物。她記得昨天方便面的味道，對這種完全陌生的現代食物充滿了警惕。但她太餓了。小心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硬，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但有糧食的咀嚼感，勉強能下咽。就着涼水，她慢慢把饅頭吃完，感覺胃裏有了點實在的東西。
不能出門。她能理解陳薇的擔心。一個語言不通、來歷不明的女孩，獨自在這個陌生的鋼鐵叢林裏亂闖，確實危險。
她開始打量這個小小的房間，試圖找點事做。目光落在桌上那本陳薇昨晚看的厚厚的“教材”上。她拿起來，翻開。
天書。
全是她不認識的符號，密密麻麻。偶爾有配圖，畫着各種奇怪的零件和線路。她完全看不懂，但那些整齊的印刷體，卻讓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些東西背後，有一套嚴密而龐大的規則體系，等待她去破解。
系統只給了她語言翻譯，沒給她文字識別。要在這個世界生存，認字是必須的。
她放下教材，走到那個用布簾隔開的、兼具洗漱和如廁功能的凹槽。對着那個叫“鏡子”的、光亮的平面，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模樣。臉很淨，是陳薇昨晚幫她擦洗的，皮膚蒼白，眼睛很大，但眼神裏全是陌生的茫然。頭發亂糟糟地披着。
她拿起旁邊一把缺了齒的塑料梳子，嚐試梳理。動作笨拙，扯斷了好幾頭發。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鑰匙響動，然後是“哐當”一聲，似乎是對面的門被大力拉開了。
“媽！我跟你說多少遍了！我不要吃芹菜！那玩意兒一股怪味！”一個年輕男孩扯着嗓門抱怨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聲音充滿活力，甚至有點咋呼。
“不吃芹菜？你想吃什麼？啊？一天天就知道打遊戲，正事不！有得吃就不錯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更高亢，帶着顯而易見的火氣。
“打遊戲怎麼了？我那是正經直播！有觀衆打賞的！”男孩不服。
“打賞？你那三瓜兩棗夠交電費嗎？你看看人家對門小陳，一個姑娘家，白天活晚上念書，多上進！你再看看你！”
“陳薇姐那是沒辦法！我要是有她那毅力，我早……哎呀媽你別動手！我吃我吃還不行嗎！芹菜就芹菜！”
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夾雜着男孩誇張的求饒和婦女的嘮叨，然後是關門聲，腳步聲遠去。
世界重歸安靜。
蘇雨微握着梳子，愣住了。剛才那場短暫而激烈的家庭“風暴”，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普通人”的生活。吵鬧，瑣碎，充滿煙火氣，甚至……有點好笑。那個男孩的聲音，讓她想起了侯府裏那些精力過剩、總愛闖禍的庶出弟弟們，雖然場景天差地別。
她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彎了一下，很快又抿緊。這不是她的世界，她沒有資格覺得好笑。
她繼續和頭發作鬥爭，勉強梳通，用一陳薇留下的舊皮筋，在腦後扎了一個鬆垮的低馬尾。
接下來一整天，蘇雨微都在學習和觀察中度過。她反復看陳薇留下的紙條，對照着桌上其他有字的東西——筆記本封面、牙膏皮、洗發水瓶上的標籤，努力記憶那些符號的形狀。她發現有些簡單的符號，反復出現在不同的地方，比如“的”、“了”、“是”。她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笨拙地模仿。
她還研究了屋裏其他東西。那個黑色的“電腦”，她不敢亂動。但那個會發熱的“電爐”，她看明白了怎麼開關。水龍頭也學會了正反擰。她甚至試圖理解那個方形的、白色陶瓷物件（馬桶）怎麼使用，觀察了半天才隱約明白。
下午，門外又傳來動靜。是那個男孩回來了，哼着不成調的曲子，腳步輕快。他似乎在家門口逗留了一會兒，蘇雨微聽到他小聲嘀咕：“陳薇姐又不在啊……真沒勁。”
然後是對面開門關門的聲音。
黃昏時分，陳薇回來了。她看起來比早上更疲憊，肩膀上沾着灰，手上也有些髒污。但看到蘇雨微把屋子收拾得更整齊（其實只是把東西擺得更規整），桌上還放着寫滿水漬字跡的練習，她疲憊的臉上露出笑容。
“哇，小雨，你這麼用功啊！”陳薇湊過來看，“‘的’、‘了’、‘是’……寫得還挺像！你真聰明！”
蘇雨微被她直白的誇獎弄得有點不自在，低下頭。
“對了，有個好消息！”陳薇放下背包，語氣輕快了些，“我問了工頭，他說附近有家新開的川菜小館，後廚缺個洗碗的阿姨，是按天結錢，不過活很累，要一直站着。我跟工頭說了你的情況，他說可以讓你去試試，明天早上我帶你去見見老板。就是……”她猶豫了一下，“工資可能不高，而且老板脾氣有點急。”
洗碗。蘇雨微點頭。她聽懂了，這是她能做的。累，錢少，沒關系。這是一個開始。
“還有啊，”陳薇壓低聲音，指了指對面，“剛才是不是聽到對面吵了？那是周阿姨和她兒子周小鵬。周阿姨人其實不壞，就是嗓門大，愛念叨。小鵬那小子，整天遊手好閒，搞什麼遊戲直播，不過心眼不壞，就是有點缺心眼，你別理他就行。”
正說着，門外傳來敲門聲，不重，但很清晰。
陳薇愣了一下，走過去打開一條門縫。
門外站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大概十八九歲，頭發有點亂，穿着寬鬆的T恤和運動短褲，臉上帶着點嬉皮笑臉。“陳薇姐，回來啦？我媽讓我給你送點她剛包的韭菜盒子，還熱乎呢！”他手裏果然端着一個盤子，上面蓋着保鮮膜，透出油汪汪的痕跡和香氣。
“啊，謝謝周阿姨，也謝謝你啊小鵬。”陳薇接過盤子。
周小鵬卻沒走，眼睛往門縫裏瞟，正好對上蘇雨微看過來的目光。他眼睛一亮：“咦？陳薇姐，這位是……？”
“這是我遠房表妹，小雨，最近剛來虹城，暫時住我這裏。”陳薇顯然早就想好了說辭，語氣自然。
“表妹啊？”周小鵬撓撓頭，笑容更燦爛了，露出一口白牙，“你好啊小雨妹妹！我叫周小鵬，住對面！以後有啥事需要幫忙的，盡管吱聲！搬個東西修個水管啥的，我在行！”他語氣熱情得有點過頭。
蘇雨微看着他，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周小鵬也不介意，繼續叨叨：“對了陳薇姐，你表妹……她是不是不太愛說話？”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做了個疑問的表情。
陳薇含糊地應了一聲：“嗯，她嗓子不太舒服，也不太熟悉這邊。”
“哦哦，明白明白！”周小鵬一副了然的樣子，“那行，你們趁熱吃！我先回去了，直播時間快到了！今晚沖黃金段位！”說完，風風火火地轉身，對面立刻傳來開門和興奮的“戰友們我來了！”的喊聲。
陳薇關上門，無奈地搖搖頭，把盤子放在桌上：“韭菜盒子，味道還行，就是油大。分着吃吧。”
蘇雨微看着那金黃油亮的食物，又看看陳薇疲憊卻溫和的臉，再聽聽對面隱約傳來的、周小鵬大呼小叫打遊戲的聲音。
這個狹小、陳舊、擁擠的格子間，這個充滿油煙、爭吵、遊戲音效和陌生善意的樓道……組成了她對現代都市生活的第二印象。
混亂，嘈雜，但……似乎也不全是冰冷和危險。
晚上，陳薇真的開始教她說話認字。從最簡單的稱呼、物品名稱開始。陳薇教得很耐心，蘇雨微學得極快，幾乎過耳不忘，只是發音依舊古怪生硬。
“你學得真快！”陳薇驚嘆，“比我夜校班上那些人都快！”
蘇雨微只是低頭，繼續在舊報紙的空白處練習寫字。她必須快。時間不等人。
臨睡前，陳薇說：“明天早點起，我帶你去那家川菜館。見了老板，機靈點，勤快點。還有……”她頓了頓，“如果那個周小鵬再跟你搭話，簡單應付就行，別跟他多說。”
蘇雨微點頭。她明白陳薇的顧慮。
躺在床上，蘇雨微聽着陳薇均勻的呼吸聲，腦海裏回放着白天的種種。陌生的文字，吵鬧的鄰居，熱情的韭菜盒子，還有明天未知的洗碗工作……
生存的路徑，似乎正在一點點拓寬，雖然依舊狹窄崎嶇。
而那個“暗網接線員”，依然隱藏在都市璀璨霓虹的最深處，無聲無息。
她閉上眼睛。
明天，將是她在現代都市，真正邁出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