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門隔絕了大部分喧囂,但後院未熄的餘火和遠處雜亂的人聲,依舊透過門縫和窗紙,帶來一種持續的、令人不安的背景噪音。空氣裏彌漫着焦糊味和煙塵氣。
蘇雨微背靠着門板,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黑暗中,她攤開汗溼的掌心,那枚冰冷的鐵牌和那張寫着“北邊來客”的紙條,觸感清晰。信息碎片,微不足道,卻可能是撬動局面的支點。
但眼下,更緊迫的是時間。
亥時三刻。
這個老吳留下的時間節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正在緩緩落下。
她不知道老吳去了哪裏,不知道“X”標記的地方此刻正上演着什麼,更不知道自己點燃的這把火,是否會打亂那邊的節奏,或是……火上澆油?
藏香閣內部的混亂暫時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丁三爺驚慌失措地尋找着“疤爺交代的東西”和失蹤的老吳。但這混亂能持續多久?一旦火被徹底撲滅,丁三爺冷靜下來,或者疤哥突然出現,後院這攤渾水會迅速沉澱,屆時,任何異常的痕跡都將無所遁形。
她不能等。
她必須出去,必須在亥時三刻之前,親眼確認一些事情,或者至少,掌握更多的主動。
蘇雨微迅速將鐵牌和紙條貼身藏好,整理了一下身上破舊的衣裙,抹去臉上可能沾染的煙灰。她再次走到窗邊,透過縫隙觀察後院。
火勢似乎已得到控制,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和滾滾濃煙。救火的人群集中在廚房附近,人影幢幢,呼喝聲不斷。窩棚那邊一片漆黑,側門方向也寂靜無人。
時機稍縱即逝。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拉開房門。走廊依舊空蕩,遠處救火的光影在牆壁上晃動。她不再猶豫,如同之前一樣,貼着牆,快速而無聲地朝着側門方向移動。
這一次,她的目標明確——那扇通往巷子的側門。
後院空地上散落着匆忙間丟棄的水桶和溼漉漉的麻布,空氣中焦糊味更濃。她避開光亮處,很快接近了側門。門依舊緊閉着,門栓也還在。但門板下方那道被她刮大的縫隙,在黑暗中如同一個沉默的邀請。
她蹲下身,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
巷子裏,寂靜得可怕。沒有腳步聲,沒有人語,連秋蟲都仿佛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火災驚得噤了聲。只有遠處藏香閣救火的隱約喧譁,隔着牆壁傳來,微弱而模糊。
不對勁。
按照常理,後院起火,濃煙升騰,附近的住戶或更夫應該會有所察覺,即便不幫忙救火,也會在附近觀望議論。可此刻巷子裏卻死寂一片,仿佛這片區域被無形的力量隔絕開來。
蘇雨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這不尋常的寂靜,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險潛藏。
但她已沒有退路。
她伸出手,試探性地推了推門板。紋絲不動。門栓從裏面閂着。她想起老吳出去的方式,是極其詭異地從下方縫隙“滑”出。她做不到。縫隙雖然被她擴大了些,但依舊狹窄,且位置很低。
她需要另想辦法。
目光掃過門邊,落在堆放雜物的地方。那裏有幾塊廢棄的、邊緣粗糙的木板。她撿起一塊稍薄的,試着從門縫下方伸出去,然後向上撬動門栓。
木板卡在縫隙裏,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她用力,很小心,不敢弄出太大動靜。
一下,兩下……
“咔。”
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脆響。門栓似乎鬆動了一絲。
蘇雨微停下動作,再次傾聽。巷子依舊死寂。藏香閣後院的喧譁似乎也小了一些。
不能再等了。她咬緊牙關,再次用力上撬!
“哐當!”
門栓脫落的悶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蘇雨微渾身一僵,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倒流的聲音。
糟了!
就在她心頭警鈴大作,準備不管不顧先沖出去的瞬間——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幾乎是擦着她的耳際掠過,“奪”的一聲,深深釘入她身側的門板上!尾羽還在劇烈顫動!
是一支弩箭!勁道極強!若非她恰好因爲用力撬門而偏了一下頭……
“什麼人?!”一聲低沉的、充滿戾氣的喝問,從巷子另一端的陰影裏傳來!
不是疤哥的聲音,更陌生,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和意。
蘇雨微頭皮發麻,本來不及思考,求生本能驅使她猛地向側後方撲倒,同時抓起地上一把混合着泥水和灰燼的污物,朝着弩箭射來的方向奮力一揚!
“噗!”
污物散開,在黑暗中形成一小片短暫的遮蔽。
“找死!”那聲音怒哼,卻沒有立刻射出第二箭,似乎顧忌着什麼,或者是被那污物擾了視線。
就是現在!
蘇雨微連滾帶爬,本不顧方向,手腳並用地朝着與喝問聲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側門更深處、巷子更黑暗的一頭狂奔而去!鞋子早就跑掉了,赤足踩在冰冷溼、布滿碎石污穢的巷道上,傳來鑽心的刺痛,但她完全顧不上。
“追!別讓她跑了!”那聲音下令,隨即,巷子裏響起了至少兩三個人的沉重腳步聲,迅速追來!
蘇雨微心髒狂跳,幾乎要炸開腔。她不敢回頭,拼盡全力向前跑。黑暗的巷子如同怪獸的食道,彎曲、狹窄、充滿未知的危險。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同催命的鼓點。
她慌不擇路,看見一個岔口就拐進去,試圖利用巷道的復雜擺脫追兵。但追兵顯然對地形也很熟悉,腳步聲始終緊咬不放。
這樣跑下去,遲早會被追上!她一個弱女子,體力本無法和那些顯然是練家子的追兵相比!
絕望如同冰冷的水,開始漫上心頭。
就在她感到肺部灼燒、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之際,前方巷子盡頭,隱約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不同於月光的光亮,還有……水聲?
是河邊!
臨河鎮的支流!
蘇雨微眼中迸發出一絲希望,用盡最後的力氣沖了過去!
巷子盡頭,果然是一小片荒廢的河灘,雜草叢生,堆着些破爛的漁網和廢棄的木板。河水在黑暗中靜靜流淌,反射着遠處鎮子裏零星的燈火,泛着幽暗的波光。
追兵的腳步聲已到了巷口!
跳河?河水湍急,夜色深沉,她不通水性,跳下去九死一生!
躲起來?這片河灘空曠,除了雜草和破爛,無處可藏!
眼看追兵的身影就要從巷口沖出——
千鈞一發之際,蘇雨微的目光猛地定在河灘邊緣,一處被茂密蘆葦半掩着的、看似是廢棄小舟或破木排的陰影裏。
那裏……似乎有一道比周圍黑暗更濃重的影子,微微動了一下?
不是錯覺!
那影子極輕、極快地朝她招了一下手,動作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隨即又隱入黑暗。
是……老吳?!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沒有時間猶豫了!
蘇雨微一咬牙,用盡最後的氣力,朝着那片蘆葦後的陰影撲去!
就在她撲入陰影的刹那,三道黑衣人影從巷口沖出,手持利刃,目光如電,迅速掃視河灘!
“人呢?!”
“剛才還在前面!”
“分頭搜!她跑不遠!”
黑衣人迅速散開,在河灘和附近的雜草叢中搜索,動作矯健而專業。
蘇雨微蜷縮在陰影裏,緊貼着冰冷的、帶着河水泥腥味的木板,大氣不敢出。她能感覺到身邊有一個溫熱而緊繃的軀體,散發着熟悉的、混雜着汗味和塵土的氣息。
是老吳。
他無聲無息地在這裏,是在等她?還是他本就要來這個地方?
老吳的手,一只緊緊扣着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她生疼,帶着不容置疑的鉗制意味,另一只手則按在腰間,那裏似乎藏着什麼硬物。他沒有看她,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截然不同的、銳利如鷹隼般的光芒,死死盯着外面搜索的黑衣人。
外面的搜索在繼續。一個黑衣人甚至走到了蘆葦叢邊緣,用刀撥弄了幾下,距離他們藏身之處,不過幾步之遙。
蘇雨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
老吳按在她手臂上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帶着警告的意味,示意她絕對不要動。
那黑衣人似乎並未發現異常,罵罵咧咧地轉身走開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緊張中緩慢流逝。黑衣人在河灘附近搜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無所獲。
“媽的,真見鬼了!明明看到她往這邊跑的!”
“會不會跳河了?”
“這麼黑的水,跳下去也是死。算了,正事要緊,別節外生枝。撤!”
三個黑衣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似乎顧忌着什麼,終於放棄了搜索,迅速退入巷子,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又過了許久,河灘重歸寂靜,只有潺潺水聲。
老吳扣着蘇雨微手臂的手,才緩緩鬆開。但他並沒有立刻動,依舊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姿態,側耳傾聽了片刻。
蘇雨微也僵着不敢動,直到確認危險暫時解除,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後怕襲來,四肢百骸都軟了。
老吳這時才慢慢轉過頭,看向她。
黑暗中,他的臉依舊木然,但那雙眼睛裏的銳光卻並未完全褪去。他看着蘇雨微,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那麼看着,帶着一種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審視。
蘇雨微迎着他的目光,臉色蒼白,口還在劇烈起伏,但眼神卻沒有躲閃。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無疑是將自己徹底暴露在了老吳面前,也等於將性命交到了這個底細不明的啞仆手中。
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或者說,是老吳決定她生死的時候。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用同樣輕微、卻清晰的氣聲,一字一句地道:
“疤哥的貨,不在碼頭倉庫。”
“那些黑衣人,不是衙門的。”
“亥時三刻……他們要動的,不是貨。”
這是她據紙條、鐵牌、丁三爺的驚慌、黑衣人的出現以及這河灘的詭異寂靜,在極短時間內做出的、最大膽的推斷。
她賭的,是老吳知道得比她多,並且,他需要她提供的、這個來自“內部”(雖然只是她潛入偷看所得)的、不同角度的信息。
老吳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更久。
終於,他那裂的、幾乎從未發出過有意義聲音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喉嚨裏擠出幾個極其沙啞、破碎、仿佛鏽蝕鐵片摩擦的音節:
“你……看到了……什麼?”
聲音低啞得幾乎不像人聲,卻讓蘇雨微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能說話!他果然不是真啞!
蘇雨微強迫自己鎮定,迅速將袖中那枚鐵牌和那張紙條掏出,遞到老吳面前。
“這個,從丁三爺屋裏找到的。”她壓低聲音,“還有,起火前,丁三爺在找‘疤爺交代的東西’,很慌。那些黑衣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不像普通匪類或差役。”
老吳的目光掃過鐵牌和紙條,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他沒有去接,只是盯着看了片刻。
然後,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蘇雨微。這一次,那目光中的審視裏,似乎多了一點別的東西——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和意,而是混雜着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凝重?
“你……”他又擠出一個音節,指了指蘇雨微,又指了指外面黑衣人來時的方向,做了一個“跑”的手勢,眼神帶着疑問。
他在問:你爲什麼要跑出來?爲什麼會被他們追?
蘇雨微知道,這是決定性的問題。她的回答,將決定老吳是否相信她,甚至是否留下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縮,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種刻意壓制的、屬於“晚晴”這個孤女的、真實的顫抖和後怕:
“我……我怕火……也怕他們查到我頭上……我聽到三爺在找東西,在找您……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想先躲出來……”
半真半假。怕火是真,怕被查到縱火也是真。但更多的,是她必須冒險一搏,尋找機會。
老吳沉默着,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骨頭裏每一絲真實的想法。
河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輕響。遠處藏香閣的火光似乎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縷青煙,嫋嫋升入漆黑的夜空。
亥時三刻,早已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老吳終於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河灘另一個方向,一條更加隱蔽、被亂石和水草掩蓋的小徑。
然後,他率先挪動身體,如同緩慢爬行的蜥蜴,悄無聲息地朝着那個方向移動,同時示意蘇雨微跟上。
蘇雨微不敢怠慢,連忙學着他的樣子,匍匐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老吳沒有她,也沒有將她交給黑衣人。他暫時……相信了她?或者說,認爲她還有用?
無論原因是什麼,她暫時安全了。並且,她似乎,真的觸碰到了一些,這個任務核心的、危險而隱秘的邊緣。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但手中的鐵牌冰冷,袖中的紙條微皺。
系統冰冷的提示音,在腦海中最後一次清晰響起:【任務剩餘時間: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天將破曉。
而她和這個神秘莫測的啞仆,正潛入更深的黑暗,走向一個未知的、可能決定她能否獲取“謝九淵”初步信任的,關鍵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