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的家，藏在虹城錯綜復雜的舊城區深處。
她們穿行在迷宮般的狹窄巷道裏，頭頂是密密麻麻的電線和晾衣杆，腳下是坑窪的水泥地。空氣裏混雜着各種飯菜的氣味和溼的黴味。
蘇雨微緊緊跟着陳薇，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警惕——那些從門裏傳出的嘈雜聲音，牆上不認識的符號廣告，還有偶爾快速掠過的、兩個輪子會自己跑的鐵架子，每次都讓她心頭一緊。
陳薇似乎習以爲常，只是默默將她護在靠牆的一側。
終於，她們在一棟灰撲撲的六層樓前停下。樓道沒有門，黑洞洞的。陳薇用一把小小的金屬片打開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陳舊的灰塵和氣混合的味道。樓道裏的燈壞了，只有高處髒污的窗戶透進一點街燈的光，勉強照亮腳下陡峭的水泥樓梯。
“小心點，跟我上三樓。”陳薇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蘇雨微跟着她，一步一步爬上狹窄的樓梯。台階邊緣破損，扶手冰涼粘膩。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裏發出空洞的回響。
三樓。又是一扇鐵門。陳薇再次打開。
門開了。
首先映入蘇雨微眼簾的，是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可能只有侯府裏一個稍大些的淨房那麼大。屋裏沒有窗，唯一的照明是頭頂一盞蒙着灰的、發出慘白光芒的燈。牆壁布滿水漬和裂紋。
房間裏幾乎被一張靠牆的單人木板床占滿了。床上鋪着洗得發白的床單，疊着薄被。床尾堆着幾個紙箱和舊書包。床的對面，緊挨着牆，是一個用布簾半掩着的凹槽，裏面有個白色的陶瓷盆和一個更小的、方形的陶瓷物件。這就是全部。
床和這個凹槽之間，勉強留出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走道。走道的盡頭，靠門邊，擺着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木桌，桌上有一個黑色的、屏幕黑着的扁盒子，旁邊散落着幾本書、筆記本和筆。桌子下面塞着水桶和暖水瓶。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擁擠，陳舊，寒酸，但卻出奇地整潔。床單鋪得平整；桌面雖然堆着東西，卻也大致有序；水泥地面看得出剛掃過。
這就是陳薇的“家”。一個在繁華虹城陰影裏，勉強容身的格子間。
“地方小，有點亂，你別介意。”陳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關上了門，將外面世界的喧囂暫時隔絕。“你先坐床上歇會兒，我燒點水。”
她走到凹槽邊，拿起一個邊緣磕破了口的水壺，對着水龍頭接水。水龍頭發出嗤嗤的聲音，流出的水帶着鐵鏽色。陳薇接了小半壺，放在旁邊一個放在矮凳上的、扁圓形的黑色鐵盤上，按了一下鐵盤側面的凸起。鐵盤中央很快亮起暗紅色，發出細微的嗡嗡聲和熱量。
蘇雨微拘謹地在床沿坐下，目光卻無法從屋裏這些新奇又陌生的物件上移開。那個會自己發熱的鐵盤，那個一擰就出水的金屬管子，那個扁扁的、能發出穩定白光的燈，還有桌上那個黑色的扁盒子……每一樣，都超出了她的認知。
陳薇注意到她的目光，一邊從桌下的紙箱裏拿出兩個碗，一邊試圖解釋：“這是電爐，燒水快。那是水龍頭……那是燈，開關在門口。那個黑的是我電腦，不過有點舊了。”她的語速不快，盡量用簡單的詞，配合着手勢。
蘇雨微認真聽着，努力將她的描述和眼前的東西對應起來。她指了指黑色扁盒子：“電……腦？”發音有些古怪。
“對，電腦。嗯……就是一種機器，可以看東西，查東西，聯系別人……不過我這個很舊了，網也不好，有時候打不開。”陳薇說着，從另一個紙箱裏拿出兩個用彩色塑料紙包着的、方方正正的東西，拆開包裝，將裏面卷曲的、淡黃色的面條和幾個小袋子分別放進兩個碗裏。
水很快燒開了，冒着白汽。陳薇小心地提起水壺，將滾水沖進兩個碗裏，然後用另一個薄薄的、方形的東西蓋在碗口。
一股奇異而濃烈的、帶着油脂和人工香料的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這是方便面，將就着吃點，暖和一下。”陳薇把其中一碗推到蘇雨微面前的桌上，遞給她一雙一頭分開的、細細的棍子，“小心燙。”
蘇雨微看着眼前這個冒着熱氣的碗，裏面是卷曲的面條，漂浮着一些細碎的、紅色的、綠色的脫水蔬菜顆粒，還有幾點油花。氣味很沖，和她記憶裏任何食物的味道都不同。
她學着陳薇的樣子，有些笨拙地掰開那雙“筷子”，嚐試着去夾碗裏的面條。面條很滑，她試了幾次才勉強夾起一綹，吹了吹，送入口中。
口感很奇怪。面條本身缺乏糧食的香氣，反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彈牙的韌勁，味道極其濃鬱、鹹鮮，甚至有點沖，混合着各種她說不出的調味料味道。談不上好吃，但熱騰騰的，帶着油水，對於飢腸轆轆、渾身冰冷的她來說，無疑是救命的食物。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胃裏逐漸暖和起來，力氣也似乎恢復了一些。
陳薇也埋頭吃着自己的那份，吃了幾口，抬頭看看蘇雨微，猶豫了一下，問：“小雨，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從哪裏來？怎麼到虹城的？有認識的人嗎？”
蘇雨微停下筷子，緩緩搖頭。她能說什麼？說自己是另一個世界侯府的世子夫人？那些“記憶”在此刻，在這個狹小寒酸的格子間裏，在方便面濃烈的人造香氣中，顯得如此虛幻和遙遠。
她現在只是“小雨”，一個來歷不明、言語不通、身無分文的流浪者。
陳薇嘆了口氣，眼神裏的同情更濃了：“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一直這樣……在外面？”
蘇雨微放下碗，用手指蘸了點桌上灑落的水漬，在桌面上慢慢寫：“找活，掙錢，住。”
陳薇看着她寫的字，點點頭：“你想找工作？可你這樣子……沒有身份證明，不會說話，別人很難雇你的。而且，現在工作也不好找。”她皺起眉，認真想了想，“或許……有些地方不太看證件，只要肯出力，比如後廚洗碗，發傳單，或者一些更雜的零工。但都很累，錢也少，還不一定安全。”
蘇雨微聽懂了那些詞，也聽懂了其中的艱難。但她沒有選擇。系統任務要求“合法生存”和“穩定收入”，她必須找到工作。
她又寫下：“學，說話，認字。”
陳薇眼睛一亮：“你想學我們這裏的話，認字？這倒是可以！我可以教你一些簡單的！不過……”她看了看這狹小的屋子，又看了看蘇雨微身上單薄肮髒的衣服，“你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有身像樣的衣服。找工作，至少得看起來淨利索點。”
蘇雨微看向她，眼神帶着詢問。
陳薇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這樣吧，小雨。如果你不嫌棄，這幾天可以先住在我這裏。地方是小，擠一擠還能睡。我白天要出去有事，晚上回來可以教你說話認字。至於衣服……”她起身，從床底拖出一個舊行李箱，打開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件半舊的灰色連帽衛衣和一條黑色運動褲，雖然洗得發白，但很淨。“這是我以前的，可能有點大，你先將就換上。明天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先幫你找個結的零工，至少有點錢買吃的。”
蘇雨微看着陳薇遞過來的淨衣服，又看看她清澈真誠的眼睛，心裏某個冰冷堅硬的地方，仿佛被這碗滾燙的方便面和這簡陋的善意，稍稍融化了一絲。
她接過衣服，對着陳薇，鄭重地、生澀地，用剛剛從對方口中聽到的、模仿來的音調，努力說道：“謝……謝。”
發音古怪，但陳薇聽懂了。她笑了，笑容明亮，沖淡了眉宇間隱約的疲憊：“不客氣。快去後面擦洗一下，把衣服換了吧。那裏有毛巾。水是涼的，將就一下。”
蘇雨微抱着衣服，走到那個狹小的凹槽裏。她學着陳薇的樣子，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沖刷下來。她用那塊粗糙但淨的毛巾，蘸着水，一點點擦去臉上的污垢。冷水激得她皮膚起栗，但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她換上了陳薇給的衣服。衛衣果然有些寬大，運動褲也長了，需要挽起褲腳。但布料柔軟淨，帶着陽光曬過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當她走出來時，陳薇已經收拾好了碗筷，正坐在桌邊，就着那盞慘白的燈，翻看一本厚厚的書，眉頭微微蹙着，手裏拿着筆，偶爾在旁邊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神情專注。
聽到動靜，陳薇抬起頭，看到洗漱淨、換上淨衣服的蘇雨微，眼睛亮了一下：“呀，這麼一收拾，好看多了！就是頭發有點亂，待會兒我幫你梳梳。”
蘇雨微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過長的衣袖。好看？她現在的模樣，比起曾經侯府世子夫人的盛裝華服，簡直是雲泥之別。但陳薇的誇贊是真誠的。
她走到床邊坐下，目光落在陳薇翻看的書上。那上面的符號她一個也不認識，但排列整齊，還有配圖。
“我在看這個，夜校的教材。”陳薇見她好奇，解釋道，語氣裏帶着點不好意思和努力，“我想考個證，技工證。有了證，說不定就能找份穩定點、工資高點的活兒，不用總打零工了。”她說着，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不過挺難的，有些地方看不懂，白天又沒時間……”
蘇雨微安靜地聽着。夜校？技工證？穩定工作？這些詞匯組合起來，勾勒出陳薇在這個龐大都市裏努力掙扎、試圖向上攀爬的軌跡。這個收留她的女孩，自己也在生存線上艱難前行。
“你，白天，做？”蘇雨微指着書，又指指外面，用簡單的詞和手勢問。
陳薇頓了頓，才說：“嗯，白天要活。在城西那邊的一個倉庫，幫忙分揀打包，按件算錢。有時候也去其他地方，哪裏有活就去哪裏。”她沒細說，但蘇雨微能感覺到那份工作的不固定和辛苦。
兩人之間沉默下來。狹小的屋子裏，只有燈輕微的電流聲，和陳薇偶爾翻動書頁、寫字的沙沙聲。窗外的城市噪音被牆壁隔絕，變得模糊，反而襯得這一方陋室有種奇異的寧靜。
蘇雨微坐在床沿，看着陳薇伏案學習的背影，看着這間擁擠但整潔的格子間，感受着身上淨衣服帶來的舒適，以及胃裏食物提供的暖意。
這裏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仆從如雲。
但這裏有善意，有溫暖，有一個在困境中依然努力發光、並願意分一點光給陌生人的靈魂。
這或許，就是她在現代都市學到的第一課。
系統任務要求的“生存”與“收入”尚在迷霧之中，那個“暗網接線員”更是遙不可及。
但至少今夜，她有了一個暫時棲身、甚至能學到這個世界最初規則的角落。
她緩緩躺下，身下的木板床堅硬，薄被也帶着氣。但比起冰冷肮髒的後巷，已是天堂。
陳薇還在燈下苦讀，偶爾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蘇雨微閉上眼睛，開始回憶、整理這一天接收到的龐雜信息。那些飛馳的鐵盒子，閃爍的霓虹，奇怪的食物，便利的“水電”，還有陳薇口中的“工作”、“證件”、“學習”……
現代都市的輪廓，在她腦海中，開始一點點構建、清晰。
明天，她要開始學習這個世界的語言和文字。
明天，她要試着去尋找那個“穩定收入”的機會。
明天……
窗外的城市，永不眠息。而格子間裏的兩個女孩，一個在燈光下追逐着渺茫的希望，一個在黑暗中默默計算着生存的路徑。
三十天的倒計時，無聲啓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