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月光，清冷如水，透過綠皮火車微微搖晃的車窗，在林溪的手背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她懷裏緊緊抱着一個保溫袋，裏面裝着整整二十個剛出爐的鮮肉月餅，還溫熱着。這是她跑了城裏好幾家老字號才買到的，又排了很長的隊。周明宇在電話裏提過一句，說南方的甜月餅吃不來，還是老家的鮮肉月餅最有中秋味兒。她記下了，並且想給他一個驚喜。
車廂裏混雜着泡面、汗水和行李的各種氣味。她靠在硬座上，睡睡醒醒，夢裏都是周明宇穿着筆挺的鐵路制服，笑着對她說：“溪溪，我的密碼都是你生日，銀行卡、QQ號都是，對你我沒有秘密。”這句話，她像珍寶一樣藏在心裏，覺得這是他能給的最踏實的承諾。
坐了將近二十小時的火車，終於在傍晚時分抵達他工作的南方小城。出站口人流擁擠，她一眼就看到了周明宇。他穿着深藍色的工裝，袖口沾着些許機油漬，站在那兒，卻不像往常那樣急切地張望。看到她了，也沒立刻迎上來接過她手裏沉重的背包，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怎麼突然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
語氣裏的那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像一小粒冰渣，瞬間涼了林溪一路懷揣的熱乎勁。
去他鐵路局宿舍的路上，他話很少。她努力找着話題，問他工作累不累，食堂飯菜合不合胃口，他大多只是“嗯”、“啊”地應付，連牽她的手，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指尖冰涼。
晚飯是在他宿舍吃的，他從食堂打了幾個菜回來。吃飯時，他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角。林溪想起夢裏的那句話，心裏那點不安促使她開了個玩笑：“怎麼，手機裏藏了秘密啊？密碼不都是我生日嗎，我還能偷看不成？”
周明宇臉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隨即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哪有，習慣了。”說着，竟下意識地把手機揣回了褲兜裏。
這個動作，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林溪心裏。
夜裏，她睡在他宿舍那張狹小的單人沙發上。南方的秋夜帶着溼冷，沙發又短又硬，她蜷縮着，睡得並不踏實。半夜被凍醒，聽見隔壁房間他還在敲鍵盤，清脆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她起初以爲他在打遊戲，沒多想。直到凌晨，她再次醒來，看見他房間的燈還亮着，屏幕的藍光在對面牆上投下晃動的人影，那敲擊聲卻變得緩慢而持續，不像遊戲，倒像是在……頻繁地打字聊天。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
第二天，她眼圈泛紅，語氣低落地說想提前回學校。周明宇送她去火車站。站台上，火車即將啓動的汽笛鳴響，他忽然用力抱住她，聲音悶在她發間：“溪溪，對不起，最近跑車太累了，情緒不好，對你冷淡了。”
林溪靠在他懷裏，鼻尖卻敏銳地嗅到他外套領口傳來的一絲陌生的、甜膩的洗衣液香味，和她常用的那款清冽的皂香完全不同。心裏的那根刺，仿佛又往深處扎了一點。可她看着他眼裏的紅血絲，還是心軟了，點了點頭。——他的密碼都是她生日，QQ大號的頭像還是他們的合照，分組裏“家人”一欄只有她一個人。他怎麼會騙她呢？
回程的火車上，手機震動，是他發來的短信：“別生氣了，等我休完假就去看你，給你帶南方的荔枝。”後面跟着一個他常用的齜牙笑表情。
看着短信，林溪心裏的委屈和疑慮漸漸散了，甚至開始自責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太作。
回到學校的第三天，思念和殘留的不安像潮水般反復沖刷着她。她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登上了去往他城市的火車。這一次，她下定決心要問清楚，那晚他到底在和誰聊天，那陌生的香味又是怎麼回事。她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來安撫自己惶惑的心。
敲開他宿舍門時，他出車了，不在。一個面生的同事熱情地讓她進去等：“明宇交代過，說你可能會來，電腦開着呢，讓你隨便用。”
林溪道謝，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果然掛着他的QQ大號，頭像是他們的合照，籤名檔還是那句甜膩的“有你真好”。她笑着搖搖頭，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她百無聊賴，想登錄自己的QQ傳幾張新畫的圖，卻在登錄界面一眼瞥見了一串陌生的賬號，自動保存的記錄裏，尾巴清晰地帶着“5201314”的號碼。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嚐試着輸入了自己的生日。按下回車鍵的瞬間，登錄條飛速閃過——竟然真的登了上去！
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QQ小號。頭像是一朵嬌豔的白玫瑰，昵稱叫“秘密”。好友列表裏，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聯系人，備注是——“小雅”。
林溪的指尖瞬間冰涼，顫抖着點開那個對話框。長長的聊天記錄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驟然躥出，露出淬毒的獠牙。
時間線從半年前就開始了。“今天她又給我洗襪子了，笨手笨腳的。”“呵，哪有我給你洗的幹淨？[壞笑]”“等我年假回老家用這個號聊，大號她天天登，別露餡。”“知道啦，上次你說的‘那個東西’，我給你放老家抽屜了，記得帶。”“嗯，等我回去‘檢查作業’[色]”
後面是大量不堪入目的調情表情包，甚至還有幾張角度曖昧的照片，背景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布置溫馨的房間，照片裏的女孩穿着性感的睡衣，笑靨如花——正是當年那個白裙梨渦的“學妹”，陳雅。
林溪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四肢冰冷麻木，呼吸變得極其困難。她猛地想起書桌那個帶鎖的抽屜。周明宇曾嬉笑着給過她一把小鑰匙，說放了些老家的雜物。她當時沒在意，此刻卻像被某種直覺牽引，顫抖着找出鑰匙，插進鎖孔。
抽屜最底層，安靜地躺着一個硬紙盒。是一盒拆開的避孕套，包裝嶄新，但裏面，明明白白地少了三個。旁邊，壓着一張回他老家的汽車票根，日期，正是他說“跑車太忙”的那個周末。
原來如此。原來那些她以爲堅不可摧的“安全感”，那個所有密碼都是她生日的“深情”，全是他精心布置的、天大的笑話！他用她生日做這個小號的密碼，不是浪漫，是方便記憶，更是爲了在最危險的地方，藏住他一整個肮髒的秘密！
不知道在冰冷的椅子上僵坐了多久，直到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周明宇推門進來，看到她，看到她面前屏幕上那刺眼的聊天記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溪溪？！你……你怎麼……”他聲音發顫，猛地沖過來想要關掉電腦。
“這個號，”林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着屏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是什麼？”
周明宇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最後只是慌亂地去拔電腦電源：“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林溪猛地站起來，眼淚終於決堤，卻帶着一種近乎癲狂的笑，“那是哪樣？用小號聊騷？回老家幽會？還是抽屜裏這盒東西，也是我想多了？！”
她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聲音哀求得像個乞丐：“周明宇！你跟她斷了好不好？就當我沒看見！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密碼還是我生日，你還是我的……求你了……”
周明宇像是被她的卑微刺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經，猛地甩開她的手，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的暴躁：“林溪！你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他後退一步，語氣冷得像冰，“你以爲我爲什麼弄小號？還不是怕你知道了又沒完沒了地鬧？你除了會畫點畫，會疑神疑鬼，還會什麼？”
他的聲音像刀子，一刀刀凌遲着她最後的心防：“她比你懂我，比她懂事聽話，”他看着她，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厭倦和比較，“你有什麼值得我選的？”
林溪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術，渾身的力氣都被這句話抽幹。原來，她視若珍寶的信任，在他看來只是“沒完沒了地鬧”；原來，她引以爲傲的畫畫，在他眼裏一文不值；原來，她這個人，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出現在他的選項裏。
她看着他因爲憤怒而有些扭曲的、無比陌生的臉，突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鬆開手，轉過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往門口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痛徹心扉。
走到門口，她停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聲說：“周明宇，你的密碼，我不想要了。”
門在她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那個她愛了整個青春的人。也徹底隔絕了那個曾經把“密碼是我生日”當作最神聖承諾的、愚蠢的自己。
南方的桂花香得膩人，從窗戶飄進來。可林溪的世界，已經在那個充斥着“小雅”名字的QQ聊天記錄裏，徹底碎成了齏粉，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