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鬱衡握手,是一種足以被列入“人生十大詭異體驗”的經歷。
手感不像人。
像是在凌晨四點的菜市場,從一堆碎冰裏,徒手抄起一條剛死透的帶魚。
又冷,又硬,又滑。
甚至帶着一股子不屬於人間的,從西伯利亞冰原上吹來的凜冽寒氣。
我面無表情地抽出手。
然後,在他那條一看就價值不菲、剪裁精良的灰色西裝褲上,慢條斯理地,擦了擦。
一下。
他毫無反應,那雙藍色的眼睛像兩顆昂貴的玻璃珠,平靜地注視着前方。
我不信邪。
又擦了一下,甚至加重了力道。
他依舊像個接收不到外界指令的仿真機器人,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只是程序化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行。你牛。
潔癖這種低級的人類情感,在你這兒估計早就連同喜怒哀愁一起,被打包格式化了。
回到工位,我一屁股坐下,感覺三魂七魄還有一魂在會議室裏飄着,被鬱衡那冰冷的氣場凍成了冰棍。
合作?
我跟一個想把我當代碼一樣逐行研究的AI,達成了合作?
這聽起來就像孫悟空對五指山說:“大哥,以後你罩我”,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我盯着電腦屏幕上那個廢了一半的PPT,它現在像個巨大的諷刺符號。
鬱衡的每一句話,都在我腦子裏瘋狂單曲循環,自帶冰冷的電音和環繞立體聲。
他說我蠢,但蠢得極具研究價值。
他說我的靈感,是需要被過濾的“低價值噪音”。
他說他在用我做實驗。
這已經不是羞辱了。
這是物種鑑定。
在他眼裏,我白瑤光,一個靠創意和熱情吃飯的廣告人,和實驗室裏那只被觀察進食和睡眠的倉鼠,沒有任何本質區別。
只不過我的滾輪是PPT,食糧是他心情好時,偶爾投喂的“高級別信息輔助”。
怒火在我胸腔裏“騰”地一下燒了起來,燒得我五髒六腑都揪着疼。
可當那火燒到最旺的時候,我反而奇異地,徹底冷靜了下來。
就像超負荷運轉的電腦CPU,在飆到100%後,風扇驟停。
世界,一片死寂。
行啊,鬱總。
你不是要觀察不可控變量嗎?
你不是要將一切都數據化嗎?
你把我當程序,那我就用你的邏輯,來一場反向入侵。
我倒要讓你親眼看看,我這個“變量”,是怎麼讓你的中央服務器徹底藍屏,讓你引以爲傲的系統持續過熱,最後不得不進行物理重啓的!
那個晚上,我沒回家。
那張寫着“找到數據無法覆蓋的領域,才是你的價值”的便利貼,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
我把咖啡戒了,換成一杯又一杯加濃的英式紅茶,苦澀的茶鹼刺激着我每一根神經。
我沒再看那份該死的報告一眼,而是把它打印出來,平鋪在桌上,像一位將軍在審視敵軍的作戰沙盤。
這玩意兒,不再是我的輔助,而是我的“敵方樣板”。
數據的盡頭是什麼?
我盯着報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消費者畫像和購買力分析,腦海裏,卻突然浮現出奶茶店裏那個因爲搶到了偶像絕版周邊,而抱着朋友開心尖叫的女孩。
數據能分析出她願意爲了偶像支付溢價。
但,數據能計算出她那一刻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樂值嗎?
能計算出這份獨一無二的快樂,會讓她下周、下下周,心甘情願地帶着另外三個朋友再來消費,並成爲這個品牌的野生代言人嗎?
不能。
數據的盡頭,是人情,是溫度,是那些亂七八糟、無法量化,但該死地重要的東西。
是品牌的“靈魂”。
我腦子裏,瞬間亮如白晝。
我拿出一張全新的白紙,在中間畫了一道凌厲的豎線。
左邊,是A方案。
我要把我之前那些被他鄙視爲“靈光一閃”的創意,用他報告裏的邏輯、數據、模型,重新包裝一遍。我要用最嚴謹理性的鎧甲,把我天馬行空的想法武裝到牙齒。
這是我的盾。
用來向他,也向所有人證明,我白瑤光不是個只會空想的傻子。
右邊,是B方案。
我把那份報告推到桌子最遠的地方,仿佛那是什麼劇毒的放射源。
B方案裏,沒有數據,沒有模型,沒有ROI預測。
只有一件事:講故事。
講一個關於“桃夭汽泡”的,獨一無二的故事。
這個方案,是我的劍。
一把專門用來捅穿他那套冰冷的數據主義軟肋的,淬了火的劍!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終於從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變成了能與他對坐的棋手。
而我的對手,是一個強大到可怕,但也因此……可以被預測的AI。
第二天,我頂着兩個堪比國寶的黑眼圈,把兩份方案的草案,重重地拍在了總監老王的桌上。
老王被我眼球裏爆開的紅血絲,和臉上那種詭異的亢奮嚇了一跳,嘴裏剛泡開的枸杞都忘了咽。
他聽完我的計劃,扶着老花鏡的手都在抖,試圖理解我這堪比諜戰大片的策劃思路。
“瑤光啊,你這是……要跟天擎資本正面硬剛,還要自己跟自己玩個左右互搏?”
“老王,賭一把。”我把A方案推到他面前,“這是我們的保底,證明我們不比他們差。”
我頓了頓,用指尖點了點B方案的標題。
“而這個,是我們的王炸。”
老王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保溫杯裏的枸杞一陣翻滾。
“幹了!公司賬上這點錢,與其這麼不死不活地等着被耗死,不如跟着你這個小瘋子,轟轟烈烈地瘋一把!”
……
最終競標日。
會議室裏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空氣裏彌漫着昂貴香水和緊張汗液混合的味道。
天擎資本第一個上場,鬱衡親自帶隊。
他們的方案,就像他們的老板一樣,完美、冷靜、高效。PPT上的每一個數據模型都在閃閃發光,每一個ROI預測都精準到小數點後兩位,無懈可擊。
客戶“桃夭汽泡”的年輕創始人陶夭,一直在點頭,表情是純粹的欣賞。
但,也僅僅是欣賞。
輪到我們啓明了。
我走上台,深吸一口氣,先是穩扎穩打地展示了A方案。
這份方案的邏輯嚴謹度和數據支撐,完全不輸天擎。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天擎團隊那邊,幾個精英臉上露出了“果然是抄作業”的輕蔑笑容。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我要結束的時候,我按下了翻頁筆。
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巨大的黑體字。
“但,一個品牌如果只剩下數據,那它和一台冰冷的自動販賣機,有什麼區別?”
全場一靜。
我把目光,如利劍般投向第一排的鬱衡。
他依舊面無表情,但放在膝上的手指,似乎極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我們賣的不是茶,是‘桃夭’這兩個字背後,所有關於夏日、青春和一點點不合邏輯的小確幸。”
我開始闡述B方案,我的王牌。
我沒講市場占有率,而是講了陶夭在大學時爲了追一個女孩,在宿舍裏用最簡單的汽水和桃子,笨拙地調出了第一杯“桃夭汽泡”的傳聞。
我沒講用戶畫像,而是講了當代的年輕人,爲什麼會心甘情願爲一杯能讓他們暫時逃離KPI和內卷的“快樂水”買單。
我講社群,講共鳴,講每一個購買“桃夭汽泡”的人,都是在爲一種“我懂你”的情感投票。
我的聲音裏灌注了我所有的信念和激情,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我看到那個年輕的創始人陶夭,他的眼中迸發出驚人的光彩,仿佛被我點燃了。
我甚至能感覺到,鬱衡那邊,那穩定到可怕的氣場,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坐得筆直,像一座被入侵了核心代碼的精密雕像。
他那雙藍色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數據之外的東西——一場正在醞釀的風暴。
演講結束,全場安靜了整整三秒。
然後,陶夭猛地站了起來,用力鼓掌。
他看着我,激動得臉都有些漲紅:“白小姐!你不是在講方案,你是在講我的青春,你懂我的品牌!”
啓明的團隊在我身後,爆發出壓抑到極點的狂喜和歡呼。
會議結束,我走出會議室,鬱衡正等在走廊盡頭。
光影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向我走來,在我面前站定。
“白策劃,恭喜。”
他開口,語調比平時低沉了半分,聽不出情緒。
我剛想扯出一個假笑,說句“承讓”,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直接當場石化。
“你的B方案,爲‘桃夭’創造了遠超我們此前評估的品牌溢價。但你和啓明廣告的體量,無法支撐這份溢價的快速變現和規模化擴張。”
我:“?”
鬱衡面無表情地,投下了一顆比之前任何一顆炸彈都更具威力的炸彈。
“所以,我代表天擎資本,正式向啓明廣告提出注資。”
“我們將成立‘桃夭’專項小組,由你,白瑤光,全權負責。”
他頓了頓,那雙藍色的眼睛鎖死我,像是在宣布一個不可更改的程序設定。
“而我,將作爲資方代表,加入你的團隊。”
“從今天起,我也是你的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