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潑墨般濃重,將整個王府深深浸染。偏居一隅的小院,更是被這無邊的寂靜籠罩,只餘下風穿過枯枝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簌簌聲響,更添幾分淒清。小翠攏了攏單薄的衣襟,手裏緊緊攥着剛剛尋來的幾樣物什:一小把氣味獨特的幹艾草、幾片邊緣微卷的薄荷葉、一個胎質粗糙卻洗刷得幹幹淨淨的粗瓷小碗,還有一支觸手溫潤光滑的小木杵。她心中惴惴,如同揣了只兔子,實在猜不透自家王妃要這些再尋常不過的東西,能有何妙用。
屋內,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將蘇小小纖細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她並未立刻解釋,而是先仔細檢查了門窗,確認縫隙都已關嚴,絕無被窺探的可能,這才返身回到燈下。跳躍的火苗映在她清澈的眸子裏,折射出一種與往日怯懦截然不同的、冷靜到近乎銳利的光芒。
她取出了那盒惹禍的“玉面桃花脂”。精致的瓷盒在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澤,打開盒蓋,那膏體鮮豔欲滴的紅,此刻看來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蘇小小用指尖輕輕撫過盒沿,取出一把自制的薄木片——那是她用舊木簪細心打磨而成,邊緣薄如柳葉,光滑得幾乎能映出人影。她用這木片,精準地探向胭脂膏體的最中心,那裏,正是她昨日嗅出的、毒素最爲凝聚之處。動作輕緩而穩定,小心翼翼地刮下了約莫綠豆大小的一小塊。鮮紅的膏體落在木質桌面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王妃,您這是要……”小翠屏住了呼吸,聲音不由自主地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蘇小小抬起眼,目光與小翠擔憂的視線一碰即收,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寒意森然的弧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言簡意賅,語氣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將那小塊胭脂放入粗瓷碗中,接着,拿起幹燥的艾草和薄荷葉,放在掌心,雙手合十,緩緩用力搓揉。艾草特有的清苦氣息和薄荷的凜冽清涼漸漸彌漫開來,幾滴略顯渾濁的汁液從葉脈中被擠壓出來,滴落在碗內的胭脂塊上。
“艾草有溫通經絡之效,薄荷具清涼發散之性。”蘇小小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爲小翠解惑,聲音低沉而清晰,“兩者結合,能助我析出這胭脂中毒素的精髓,並微妙改變其性。讓它更容易附着於人臉,發作更快,但毒性會減弱些……我要的,是讓她立刻難堪,而非立刻斃命。”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畢竟,貓捉老鼠,若是一口咬死,豈非無趣?”
小翠似懂非懂,只覺得眼前的王妃陌生得令人心悸,卻又莫名地讓人感到可靠。
蘇小小不再多言,拿起那支小木杵,開始研磨碗中的混合物。她的動作極富韻律,不快不慢,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木杵與粗瓷碗壁摩擦,發出細微而均勻的沙沙聲,在這靜夜中,竟有種奇異的安寧感。她全神貫注,眼神緊盯着碗中漸漸融化的膏體,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小翠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只覺得王妃那專注的側臉,在昏黃燈光下竟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與美感,那是一種深藏不露的、屬於智者的光芒。
時間在寂靜中悄然流逝,約莫一炷香後,蘇小小終於停下了動作。碗中的混合物已然大變樣,不再是固體的膏塊,而是變成了一種顏色略暗、質地更爲稀薄的紅色液漿。原本濃烈甜膩的花香被艾草的清苦和薄荷的沁涼沖淡、調和,形成一種復雜難言的氣味,而隱藏其下的那絲若有若無的腐敗酸澀,似乎也因此被放大,變得更加清晰可辨。
蘇小小伸出食指,用指尖極小面積地沾了一點碗中的液體,先是湊近鼻尖,閉目細嗅,感受其中氣息的細微變化;繼而用指腹輕輕捻動,體會其粘稠度和附着性。片刻後,她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微光。“成了。”她輕聲道。
她取過一塊幹淨的粗布,將碗內殘留的液體仔細擦拭幹淨,不留任何痕跡。隨後,又拿出一個看起來極其普通、甚至瓶身還有一道細微裂痕的舊瓷瓶,用木杵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刮取碗壁上、木杵上沾染的所有液體,緩緩導入瓶內。最終得到的毒液少得可憐,僅僅溼潤了瓶底,薄薄一層。
“王妃,這……這麼一點點,真的有用嗎?”小翠看着那幾乎空無一物的小瓶,忍不住懷疑。
蘇小小將小瓶用塞子緊緊封好,貼身收起,聞言側過頭,眼神銳利如刀:“毒之一道,精髓從來不在量多,而在精準和時機。只要用的地方對,時機抓得準,這一點點,足以讓她好好‘享受’一番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冰冷的重量,讓小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驅散夜的陰霾,只是東方透出一抹魚肚白。蘇小小已然起身,換上了一件雖是舊衣卻漿洗得幹幹淨淨、熨帖平整的素色衣裙。她對鏡整理了一下略顯蒼白的容顏,目光沉靜。
“小翠,準備一下,我們去‘柔儀院’走走。”蘇小小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小翠正在整理床鋪,聞言手一抖,險些打翻了手中的枕頭:“王妃,您……您要去見側妃?這豈不是……”她臉上寫滿了擔憂,生怕這是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放心,”蘇小小嘴角微揚,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只是尋常走動,順便……將昨日備下的‘回禮’,給她送過去。”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主仆二人踏出冷清的小院,朝着王府中心那片最爲富麗堂皇的建築群走去。清晨的王府,已有下人開始忙碌,灑掃庭除,準備早膳。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小廝,無不對她們主仆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更多的是濃烈的好奇。昨日王爺罕見地駕臨那個被遺忘的角落,緊接着最得寵的側妃又派人送去名貴胭脂,這反常的動靜,早已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王府的每個角落。如今,這位久不聞聲息的落魄正妃竟然主動出門,直奔側妃的“柔儀院”,怎能不引人遐思?
蘇小小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微垂着眼瞼,步履從容,看似柔弱,脊背卻挺得筆直。小翠緊跟在她身後,感受着四周投來的各色視線,手心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行至“柔儀院”門前,那氣派的朱漆大門、威嚴的石獅,以及門口侍立的、衣着比小翠還要體面幾分的守門丫鬟,無不彰顯着主人在這府中如日中天的地位。那守門丫鬟顯然認得蘇小小,見她走近,臉上立刻浮起一層毫不客氣的輕蔑,上前一步,堪堪攔住去路,語氣帶着誇張的驚訝:“喲!這不是王妃娘娘嗎?今兒個是什麼好風,把您給吹到我們這‘柔儀院’來了?真是不巧,我們側妃娘娘如今身子重,金貴得很,這個時辰還在安睡呢,吩咐了不見客,您還是請回吧。”
蘇小小早已料到會吃閉門羹,臉上適時地流露出幾分局促不安,雙手微微絞着衣角,顯得十分怯懦。然而,當她開口時,聲音雖然輕柔,卻帶着一種不容錯辨的、屬於正妃的沉穩氣度:“有勞姑娘通傳。我自然知曉妹妹身懷有孕,需要靜養,本不敢前來打擾。只是昨日妹妹特意遣人送了那般貴重的胭脂,我心中實在感念這份情誼,若不當面致謝,於心難安。若是妹妹還未起身,我在此等候片刻也無妨。”她語氣溫和,甚至帶着一絲懇切,但話語裏的堅持和那份隱隱的威儀,卻讓那原本氣焰囂張的守門丫鬟愣了一下,氣勢不由得矮了三分。
那丫鬟正猶豫着該如何繼續刁難,院內卻適時地傳來了蘇雲柔那把嬌柔婉轉、能酥到人骨子裏的聲音:“門外是誰在說話呀?大清早的,吵吵嚷嚷。”她顯然早已被驚動,此刻不過是故作姿態。
守門丫鬟如蒙大赦,連忙轉身,隔着門簾提高聲音回稟:“回側妃娘娘,是……是王妃娘娘來了,說是特地來向您道謝的。”
院內靜默了一瞬,仿佛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隨即,蘇雲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恰到好處的驚喜和熱情:“原來是姐姐來了!真是稀客,快請進來吧!我剛起身,正覺着悶得慌,姐姐來得正好,可以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兒。”
蘇小小心中冷笑,她太了解這個名義上的妹妹了。蘇雲柔願意見她,絕非念什麼姐妹之情,無非是想親眼看看她這個“失勢正妃”在收到那盒暗藏禍心的胭脂後,是何等的狼狽不堪;或者,更惡毒些,是想看看那胭脂的“功效”是否已經顯現,她蘇小小是否已經容顏受損,醜態畢露。
她斂起心思,隨着掀起的門簾,緩步走入這間裝飾得極盡奢華、暖香撲鼻的花廳。只見蘇雲柔正慵懶地半倚在一張鋪着軟煙羅錦緞的貴妃榻上,身上只穿着貼身的素綢寢衣,外罩一件流光溢彩的孔雀羽縷金絲晨衣,雲鬢微鬆,珠釵半卸,幾個衣着俏麗的丫鬟正圍着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梳洗、塗抹香膏。她面色紅潤,眼波流轉間帶着一股被精心灌溉、嬌寵出來的得意與風情。見到蘇小小進來,她並未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嘴角扯開一個看似親熱實則疏離的笑容,故作關切道:“姐姐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你身子一向虛弱,該多在屋裏將養才是,何必爲了這點小事特意跑一趟?若是累着了,妹妹心裏可怎麼過意得去?”話語裏的虛僞,幾乎要溢出來。
蘇小小並未如從前那般,因她的怠慢而流露出怯懦或惶恐,她只是從容地站在原地,微微頷首,算是見禮,聲音平穩無波:“打擾妹妹休息了。昨日妹妹所贈的胭脂,色澤馥鬱,香氣宜人,實在精致難得。我心中感念,特來當面致謝。”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直視着蘇雲柔,那眼神澄澈而深邃,不見半分從前的卑微與閃躲,反而讓蘇雲柔覺得像是一下子被看穿了內心,莫名地生出一絲不適與惱火。
蘇雲柔壓下心頭那點不快,臉上笑容不變,親熱地招呼:“姐姐喜歡就好,快別站着了,坐下說話。彩月,愣着做什麼?還不快給王妃上茶!就用前兒王爺剛賞的那罐雨前龍井。”
“是,側妃。”彩月應聲而去,片刻便端來一盞熱氣騰騰的香茗,小心翼翼地放在蘇小小身側的紫檀小幾上。放下茶盞時,彩月飛快地瞥了蘇小小一眼,那眼神中混雜着輕蔑、好奇,還有一絲等着看好戲的興奮。
蘇小小對那杯名貴的茶恍若未見,目光依舊落在蘇雲柔身上,順着她的話,開始不卑不亢地與她周旋。她的話語依舊保持着正妃應有的體面,言辭間卻又不露痕跡地、恰到好處地迎合着蘇雲柔的虛榮心。她提及王爺對“柔儀院”的種種賞賜,稱贊蘇雲柔的妝容衣飾品味,甚至委婉地表達了對她腹中胎兒的“關心”。蘇雲柔被她這番“恭維”說得身心舒暢,仿佛三伏天喝下冰鎮酸梅湯一般熨帖,原本還有的一絲警惕和探究,也在這一片“和諧”的交談中漸漸消散。
就在兩人言笑晏晏,氣氛看似最爲融洽的時刻,蘇小小借着抬起衣袖,輕輕擦拭嘴角並不存在的茶漬的動作——盡管她並未喝茶——寬大的袖擺自然垂下,形成了一個絕佳的遮蔽。她的指尖在袖籠的掩護下,極其隱蔽且迅捷地滑出了那個貼身收藏的小瓷瓶。瓶口無聲地開啓,如同毒蛇吐信,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在那杯雨前龍井光潔的杯沿內側,極其輕巧地蹭了一下。動作快如電光石火,一氣呵成,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更沒有濺起一滴水花。甚至就連近在咫尺、一直暗中觀察着她的蘇雲柔,也完全沒有察覺到這瞬間的異常。
那微乎其微、卻經過精心炮制的毒素,已然無聲無息地附着在了蘇雲柔即將飲用的茶杯之上。
投毒既成,蘇小小便不再留戀這虛假的溫情。她又與蘇雲柔敷衍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話,便適時地露出些許疲態,起身告辭:“瞧我,光顧着和妹妹說話,都忘了時辰。妹妹還要用早膳、安心靜養,我就不多打擾了,這就回去。”
蘇雲柔今日“檢視”的目的已然達到(自認爲),又享受了一番蘇小小的“奉承”,心情正好,也懶得再多花精力應付她,便假意挽留了兩句:“姐姐這就要走?再多坐坐嘛……罷了罷了,姐姐身子弱,是該回去好好歇着。彩月,替我送送王妃。”語氣中的敷衍,顯而易見。
彩月應聲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小小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帶着小翠,轉身從容地離開了這間充斥着暖香與奢華氣息的花廳。
剛一走出“柔儀院”那氣派的大門,繞過影壁,確定身後無人跟隨,小翠立刻迫不及待地湊近蘇小小,聲音壓得極低,帶着難以抑制的緊張和興奮:“王妃,怎麼樣?成功了嗎?”
蘇小小腳步未停,只是微微側過頭,回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更顯金碧輝煌的院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鋒利的弧度,如同暗夜裏悄然出鞘的匕首寒光:“放心。等着看吧,很快,我們這位尊貴的側妃娘娘,就會收到我這份精心準備的‘回禮’了。”
果然,還不到午時,王府裏便像炸開了鍋一般,暗流涌動。消息如同長了腿,飛快地傳到了蘇小小僻靜的院落:柔儀院的側妃娘娘,不知何故,臉上突然起了大片大片的紅色疹子,又癢又痛,難受得她坐立不安,脾氣暴躁,連着摔了好幾件名貴的瓷器擺設。府醫被急急召去,診察了半晌,卻也只能捻着胡須,含糊其辭地說什麼可能是沾染了不潔之物,或是飲食上偶有沖克,導致風邪入侵,溼熱蘊膚雲雲,開了一堆清熱祛風的方子,卻似乎見效甚微。
蘇雲柔又氣又急,偏偏又不敢大肆聲張,畢竟她最引以爲傲的就是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若真是毀了容,或是傳出什麼不好的名聲,她往後在這王府的地位可就難說了。她只能將一腔邪火發泄在身邊的奴婢身上,柔儀院整日裏都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之下。
小翠將這些打探來的消息,繪聲繪色地稟報給蘇小小時,蘇小小正坐在窗下,神情專注地擺弄着幾株剛從牆角采來的、不知名的野草。陽光透過窗櫺,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聽完小翠的敘述,蘇小小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未曾抬起。她將一株草葉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然後拿起一旁的小藥杵,開始不緊不慢地研磨起來。那從容的姿態,仿佛外面鬧得沸反盈天的風波,與她毫無幹系。
良久,她才停下動作,望着窗外那方狹小的天空,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低語,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臉癢嗎?我的好妹妹。”
“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