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樵雲縣北上,路途迢迢。車馬勞頓,對於自幼在山野間跑慣了的阿卯而言,尚可忍受,只是離熟悉的山川越來越遠,心中那份不安與茫然便與日俱增。徐靈台郎一行人對他還算客氣,飲食起居並無苛待,但那種公事公辦的疏離感,以及偶爾投來的、審視“異物”般的目光,讓他感到格格不入。
他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待在車裏,要麼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與青州截然不同的北方景致——逐漸開闊的平原,裸露的黃色土地,稀疏的林木;要麼就閉目凝神,嚐試與懷中那方依舊沉寂的螭紋硯溝通,感受其內部那絲微弱卻始終未斷的聯系。只有在夜晚宿營,仰望星空時,他才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慰藉。北方的星辰似乎更加清冷疏朗,但那些軌跡,那些律動,與他心中的星圖依舊共鳴。他能感覺到,落鷹澗那個“虛無之點”帶來的牽引感,並未因距離而減弱,反而如同一個遙遠的坐標,時刻提醒着他此行的使命。
徐靈台郎偶爾會與他交談,問及他感知星象地脈的具體體驗,阿卯依舊是那套笨拙的說辭,無法提供對方期望的、成體系的“法門”或“口訣”。徐靈台郎問了幾次,見問不出所以然,便也作罷,只是吩咐隨行博士將阿卯的言行舉止詳細記錄在案。
月餘之後,車隊終於抵達了宏偉無比的京城。
高聳的城牆如同連綿的山脈,一眼望不到頭。城門洞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各種喧囂的氣味、色彩、聲音撲面而來,讓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阿卯瞬間頭暈目眩,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襟。這就是京城?比十個、一百個樵雲縣城加起來還要大,還要吵!
欽天監位於皇城西南角,是一組相對僻靜、莊嚴肅穆的官署建築。青磚灰瓦,飛檐鬥拱,不如其他衙門那般顯赫,卻自有一股沉靜神秘的氣度。
阿卯被安置在監內一處專門接待外來訪客的清幽小院中,有專人伺候起居。徐靈台郎交代他安心住下,等候監正召見,便匆匆離去復命。
接下來的幾天,阿卯便在這小院中度過。活動範圍被限制,除了伺候他的老仆,接觸不到其他人。他每日依舊觀星,嚐試感應地脈,但京城地氣龐雜,龍蛇混雜,遠不如山林間清晰,讓他頗感不適。懷中的螭紋硯,依舊毫無反應。
這種近乎軟禁的生活,讓阿卯感到憋悶,也更想念守拙園的先生和周福爺爺。
直到第五日,徐靈台郎才再次出現,面色比之前凝重了幾分。
“陳小友,監正大人要見你。”他頓了頓,補充道,“幾位監副大人,以及靈台、保章、挈壺幾位部門的負責博士,也都會在場。你……不必緊張,如實回答便是。”
阿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他被引至欽天監正堂。堂內空間開闊,光線卻有些幽暗,四周牆壁上懸掛着巨大的星圖、渾天象圖,以及一些他看不懂的、刻畫着復雜符文的儀器。空氣中彌漫着陳年書卷、墨錠以及一種淡淡的、類似金屬與香料混合的奇異氣味。
正堂上首,端坐着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紅潤的老者,身着深紫色繡有雲鶴紋樣的官袍,目光溫潤卻深邃,仿佛能洞徹人心。這便是欽天監監正,袁天罡。在他下首兩側,分別坐着幾位年紀稍輕、氣度不凡的官員,想必便是監副及各司主官。徐靈台郎則恭敬地站在末尾。
所有人的目光,在阿卯踏入正堂的瞬間,便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有好奇,有審視,有懷疑,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
阿卯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手心瞬間冒汗。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先生的教誨,挺直了小小的脊梁,按照徐靈台郎事先教過的禮儀,上前幾步,跪拜行禮:“草民陳阿卯,拜見監正大人,各位大人。”
“起來吧,孩子。”袁監正的聲音溫和,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近前些,讓老夫看看。”
阿卯依言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抬起頭。
袁監正仔細端詳着他,目光在他清澈卻隱含星輝的眸子上停留片刻,又似無意般掃過他胸前貼身收藏螭紋硯的位置,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聽徐靈台郎回報,你能感知地脈異動,契合星軌,更預見了樵雲山‘星殞’之兆?”袁監正緩緩問道。
“回大人,是……是的。”阿卯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就是……能感覺到。”
“如何感覺?”一位面容嚴肅的監副插言問道,語氣帶着質疑。
阿卯努力組織語言:“就是……地脈像水一樣流,有時候會堵住,會亂。星星……星星像算盤珠子,在走它們自己的路。它們……它們會‘告訴’我,哪裏不對。”
“荒謬!”另一位博士忍不住出聲,“地脈無形,星軌有常,豈是兒戲般的‘感覺’、‘告訴’所能闡述?莫非是故弄玄虛?”
堂內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質疑的目光更多了。
阿卯急得臉發紅,卻不知該如何辯解,只能求助般看向上首的袁監正。
袁監正抬手,止住了衆人的議論。他目光平和地看着阿卯:“孩子,你可知,你所言‘星殞’之兆,意味着什麼?”
阿卯想起落鷹澗那吞噬一切的“虛無之點”,以及被拉扯的星辰光芒,小臉變得嚴肅:“意味着……天地生病了。那個‘洞’不堵上,會……會吸走更多星星的‘力氣’,可能會有……更大的災禍。”
“哦?”袁監正眼中精光一閃,“依你之見,該如何‘堵上’這個洞?”
這個問題超出了阿卯的能力範圍,他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覺到它在那裏,很危險。”
堂內再次陷入沉默。阿卯的回答,依舊停留在感知層面,無法提供任何解決之道。
袁監正沉吟片刻,對徐靈台郎道:“取‘窺天鏡’與‘定星盤’來。”
很快,兩名博士小心翼翼地抬來一架造型奇特的青銅鏡,鏡面並非光潔,而是刻滿了繁復的星宿紋路;又取來一個布滿刻度、中心懸浮着一根磁針的玉質羅盤。
“阿卯,”袁監正指着這兩件器物,“這是監中秘寶。你且將心神沉入其中,試着感應落鷹澗那片星域,以及地脈異常之處。”
阿卯有些不知所措,在徐靈台郎的指導下,他將手輕輕放在冰涼的窺天鏡邊緣,目光投向定星盤中央那根微微顫動的磁針。
他閉上眼睛,努力排除雜念,將心神凝聚。起初,一片混沌。但漸漸地,當他回想起落鷹澗崩塌的景象,回想起那“虛無之點”的恐怖吸力時,懷中的螭紋硯,竟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悸動!
仿佛是一點火星,投入了幹涸的心田。
阿卯渾身一震,靈台之中那幅地脈星圖驟然亮起!而與此同時,他手下的窺天鏡,那刻滿星宿的鏡面,竟自主地泛起了一層朦朧的清光!清光之中,落鷹澗對應的那片星域被放大、凸顯出來,幾顆關鍵輔星光芒晦暗,軌跡扭曲,清晰地展示着“星殞”之象!
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定星盤中央的磁針,原本指向南北,此刻卻像是被無形之力幹擾,開始瘋狂地、無規則地亂轉,最終顫抖着,死死指向了東南方向——正是落鷹澗的方位!盤面上代表地氣穩定與否的符文,也瞬間黯淡下去!
“嗡——”
兩件秘寶同時產生的異象,讓整個正堂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博士、官員,包括那幾位原本心存質疑的監副,都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窺天鏡與定星盤竟能與此子產生如此強烈的共鳴?!這絕非人力所能僞造!
袁監正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卯,以及他懷中那似乎微微隆起的位置,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靈物擇主,天意昭然!此子……此子乃‘應劫而生’之‘星算者’!”
他環視衆人,語氣斬釘截鐵:“傳令!即日起,陳阿卯入籍欽天監,爲‘見習靈台郎’,由本監正親自教導!傾盡監中資源,助其修行,務必查明‘星殞’之根源,尋得化解之道!”
堂內衆人,無論心思如何,此刻皆躬身領命:“謹遵監正令!”
阿卯茫然地睜開眼睛,看着周圍神色各異的大人們,還不知道“見習靈台郎”意味着什麼。他只看到袁監正那溫和而充滿期許的目光,以及懷中螭紋硯傳來的、那一絲久違的、微弱的暖意。
京華深似海,司天監的大門,已爲他敞開。而一場關乎天地平衡的更大風波,也將隨着這位少年“星算者”的到來,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