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御準賜婚的消息,如同江南春日裏一場及時而溫潤的甘霖,迅速而悄然地滲透了南巡隊伍的核心圈子,在知情者心中漾開了層層喜悅的漣漪。既然已然在九五之尊面前過了明路,得到了最權威的認可與祝福,永珺與晴兒、承影與昭華這兩對璧人,便無需再如往日那般,將那份情愫小心翼翼地隱藏在目光流轉與禮節性的距離之後。他們依舊恪守着世家大族與宮廷最嚴謹的禮數規範,言行舉止無可指摘,但那份因名分落定而自然流露的親近、默契與相互關照,卻如同春日溪流下涌動的暖意,清晰可感,爲這漫長的南巡旅途平添了幾分溫馨與旖旎的色彩。
湖畔漫步時,永珺會極其自然地、在不經意間,將可能刮蹭到晴兒裙裾的橫斜枝條輕輕拂開,或是提前一步,用腳尖將路面稍顯硌腳的小石子踢到一旁。晴兒則會柔聲與他探討沿途所見的地方民情,或是某處頗具特色的建築風格,永珺總是耐心傾聽,時而提出自己沉穩的見解,兩人之間的交流,充滿了 intellectually 的契合與精神上的共鳴。承影護衛在昭華身側,那距離比以往更近了些,是一種充滿了守護意味的、令人安心的靠近。偶爾昭華對某處奇特的地勢形成、或是某種罕見的民間風物提出疑問,承影必會依據自己行軍打仗、見識廣博的經驗,或是早年陪伴昭華讀書時涉獵的雜學,給出清晰而準確的解答。他們之間,流淌着一種歷經歲月沉澱、無需過多言語便能心領神會的信任與渾然天成的和諧。即便是在衆人圍坐用膳之時,那份細微處的關懷也無所不在。永珺會不動聲色地、極其自然地,將一兩樣晴兒平日裏多動了幾筷子的清淡菜式,輕輕挪到離她更近的位置;而承影,則會時刻留意着昭華手邊那盞茶杯的溫度,確保其中永遠是溫度適宜、她素日裏偏愛的清茶,不會因涼了而失了風味,也不會因過燙而無法入口。這些於細微處見真章的關照,在知曉內情的衆人眼中,顯得格外溫暖動人,也彰顯着關系確定後那份理所當然的體貼。
這一日,天氣晴好,車隊在官道旁一處景致清幽、可供歇腳的八角涼亭暫作休整。亭子建在一處小坡上,視野開闊,可遠眺阡陌縱橫的田野與遠處如黛的青山。永珺正與晴兒並肩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他指着遠處一片綠意盎然的桑田,低聲與晴兒交談着江南蠶桑業的興盛與其中蘊含的民生經濟之道。晴兒專注地聽着,不時頷首,或是提出自己的一些觀察與疑問,陽光透過亭角的縫隙,在她溫婉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兩人姿態從容,言笑晏晏,如同一幅和諧美好的畫卷。
恰巧,小燕子屁股上的燙傷好了大半,結的痂也開始發癢脫落,她本就是閒不住的性子,在馬車裏憋了這些時日,早已是百爪撓心,耐不住寂寞了。見車隊停下,她便如同出籠的鳥兒般,立刻拉着永琪和福爾康,一瘸一拐卻又興奮地湊到涼亭附近玩耍透氣,撿拾着地上的小石子往遠處的池塘裏扔,試圖打出水漂。
玩鬧間,小燕子一抬頭,正好瞧見涼亭裏永珺和晴兒挨得頗近、低聲細語的樣子。她腦子裏立刻回想起之前自己在湘縣驛站,半夜起來找水喝時,隱約在竹林邊瞥見的那模糊一幕,再聯想到最近從永琪和爾康那裏斷斷續續聽來的、關於皇上已經答應給他們賜婚的風聲,心裏那股說不清是羨慕、是好奇、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別扭勁兒,混合着她那素來口無遮攔、不懂看人臉色的性子,一下子沖了上來。
她指着亭子裏的兩人,聲音不大不小,既帶着幾分自以爲發現“秘密”的誇張詫異,又摻雜着一種耿直到近乎愚蠢的“直率”,對着身旁的永琪和爾康說道:“哎喲喂!你們快看永珺哥哥和晴兒!這……這還沒正式拜堂成親呢,連花轎都沒抬,就天天這麼湊在一塊兒說話,挨得這麼近!簡直比那戲文裏的牛郎織女還黏糊!還有那個昭華公主和那個整天板着臉的承影將軍也是!我瞧着他們也是形影不離的!這……這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也不知道避避嫌!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都不懂了嗎?真是不知……” 她後面那極其刺耳的“廉恥”兩個字還沒完全說出口,就被身旁臉色驟變的永琪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捂住了嘴,將那兩個足以掀起軒然大波的字眼硬生生堵了回去。
“小燕子!閉嘴!休得胡言亂語!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永琪又急又氣,額上青筋都跳了起來,壓低聲音厲聲呵斥,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福爾康在一旁也是臉色發白,連連對小燕子使眼色,示意她千萬別再亂說了。
然而,小燕子那如同破鑼嗓子般的聲音,在這相對安靜的歇息地,已經足夠清晰地傳到了涼亭中二人的耳中,也傳到了不遠處正與昭華一同欣賞一株罕見雙色茶花的幾位隨行女官耳中。晴兒臉上那溫婉寧靜的笑容瞬間微微一僵,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蕩開了窘迫與難堪的漣漪,她下意識地想要與永珺拉開些許距離。永珺英挺的眉頭立刻緊緊蹙起,面色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與寒意,他放在石桌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但絕不能容忍任何人,以如此輕慢侮辱的言辭,來玷污晴兒的清譽。
不等永珺開口斥責,原本侍立在昭華身側、得了昭華一個淡淡眼神示意的貼身大宮女瓔珞,便立刻上前幾步。她先是規規矩矩地對着小燕子方向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姿態恭敬,無可挑剔,然後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聲音清晰而沉穩地反駁道:“還珠格格此言,請恕奴婢鬥膽,實乃大謬不然。”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如同剝繭抽絲:“世子爺與晴格格,承影將軍與固倫昭華公主,此兩樁姻緣,皆是已蒙皇上金口玉言,當着衆人之面,御準賜婚的未婚夫妻。名分已定,錄於天聽,乃是過了明路、得了天家認可的正經姻緣,絕非什麼私下苟且。既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在合乎禮法、光明正大的情形下,交談相處,互相關懷,乃是人之常情,亦是天經地義之事。何來‘不知廉恥’一說?格格您年紀尚小,或是對宮中規矩、人情倫常尚未熟稔,但還請慎言,莫要妄議皇上已然欽定認可之事,以免言語失當,不僅失了自身分寸,更恐惹來外人非議與笑話,於格格您的清譽亦是有損。”
瓔珞這番話,可謂是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先是點明了“御準賜婚”、“名分已定”這最關鍵的事實,將小燕子那荒謬的指責根基徹底抽空;接着闡述了未婚夫妻正常交往的合理性;最後更是反將一軍,暗示小燕子自己不懂規矩,言語失當,反而會損害她自己的名聲。
就在這時,昭華也緩緩轉過身來。她手中還拈着一片茶花的花瓣,姿態依舊優雅從容,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並未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漣漪。她目光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看向滿臉通紅、兀自不服氣地瞪着瓔珞的小燕子,語氣淡然,卻如同最鋒利的冰刃,精準地切入要害:
“小燕子格格,”她聲音清越,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皇伯伯親自賜婚,金口一開,便是這世間最大的‘避嫌’與‘規矩’。他老人家認可的姻緣,自然有其道理與章法。我等行事,但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言行皆在禮法框架之內,光明磊落,何須在意那些不明就裏、妄加揣測的閒言碎語?”
她話鋒微微一頓,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小燕子與永琪、爾康站得極近的姿態,繼續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倒是小燕子格格你,如今尚且待字閨中,並無任何婚約在身,卻時常與五哥、爾康侍衛他們,不分場合地嬉笑打鬧,追逐跑跳,肢體接觸亦無太多避忌,毫無男女之防的界限。這般言行,若是落在那些不知內情、喜好嚼舌根的外人眼中,又該如何議論揣測?豈不是比我們這些名分已定之人,更易惹來是非非議,徒損女兒家清譽?還望你日後說話行事,多思量幾分,三思而後行,莫要總是這般沖動莽撞,口無遮攔。須知,禍從口出,有時一句無心之言,亦能釀成難以挽回的後果。”
昭華這番話,如同綿裏藏針,四兩撥千斤。她先是抬出乾隆這面大旗,奠定了自己行爲的合法性與正當性;接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精準地指出了小燕子自己行爲中更爲不妥、更易引人非議之處;最後,更是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勸導”姿態,將小燕子那不過腦子的指責,原封不動地、甚至加倍地還了回去,噎得小燕子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滿臉漲得如同豬肝色,胸口劇烈起伏,想反駁,卻發現對方句句在理,自己根本無從辯起,一股邪火憋在心裏,燒得她五髒六腑都疼。她只能氣急敗壞地、毫無殺傷力地“你……你……”了幾聲,最終狠狠地一跺腳,扭過頭,不再看昭華那邊,被一臉無奈又頭疼的永琪半勸半拉地拽離了這是非之地。
涼亭這邊的一場小小風波,看似在昭華從容不迫的反擊下迅速平息。然而,方才這充滿火藥味的一幕,從頭至尾,都被獨自一人坐在不遠處馬車陰影裏、刻意避開人群的紫薇,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中,聽在了耳裏。
她看着永珺在聽到小燕子詆毀時,那瞬間沉下的臉色與下意識想要維護晴兒的姿態;看着晴兒雖然窘迫,卻很快在永珺無聲的支持和昭華宮女的反駁下恢復了鎮定;更看着昭華那副無論面對何種狀況,永遠都能保持從容不迫、氣定神閒,三言兩語便能將挑釁者堵得啞口無言、狼狽不堪的強大氣場與碾壓般的優勢……這一切,都像是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再聯想到自己與爾康那見不得光、只能在夜色與陰影中尋求片刻慰藉的苦戀,那份深埋心底、無法言說的委屈、不甘與絕望,如同被徹底點燃的毒火,瘋狂地灼燒着她的理智。憑什麼?憑什麼她們就能如此幸運?憑什麼昭華就能擁有一切——至高無上的固倫公主尊位、皇上毫不掩飾的偏愛與縱容、赫舍裏·承影那樣出色且情深義重的青梅竹馬、如今這順遂無比、得到所有人祝福的錦繡姻緣?而她夏紫薇,同樣是皇阿瑪的血脈,身上流淌着愛新覺羅氏的血液,卻要活得如此卑微,如此小心翼翼,連真心喜歡一個人,都成了一種奢望,一種罪過,一種需要隱藏在最陰暗角落、不見天日的秘密?那所謂的“福星”名頭,難道就真的能將世間所有的好運都貪婪地吸附過去,一絲一毫都不留給旁人嗎?老天爲何待她如此不公?!
一股濃烈到幾乎化爲實質、帶着毀滅氣息的嫉妒與怨恨,如同最陰毒的藤蔓,從她心底最陰暗的土壤裏瘋狂滋生、蔓延,死死地纏住了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絞痛與無邊的冰冷。她不能再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昭華永遠高高在上、春風得意了!她不能讓昭華永遠占據着所有的好處與光芒,而自己卻只能在陰影裏咀嚼着苦澀與不甘!她必須做點什麼!一定要做點什麼!她要讓昭華也嚐嚐從雲端狠狠跌落的滋味!要讓她那完美無瑕的形象出現裂痕!要讓她也體會一下什麼叫作痛苦,什麼叫作失去!
一個陰暗的、危險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陷害念頭,開始在她那被嫉妒和怨恨扭曲的內心深處,瘋狂地醞釀、膨脹。她開始冷靜地、甚至是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思索着可行的計劃。細節慢慢清晰——她要耐心地等待,尋找一個絕佳的機會,一個看似偶然、實則經過精心設計的“意外”事件。或許,可以制造一個昭華在皇上面前嚴重失儀、甚至沖撞聖駕的場面?或者……更惡毒一些,想辦法讓昭華沾染上一些難以洗清的嫌疑,比如,與某個身份不明的宮外男子有些不清不楚的牽扯?哪怕只是捕風捉影,哪怕只是制造一些曖昧的疑點,只要能在皇上心中種下一根懷疑的刺,只要能破壞掉昭華那仿佛無懈可擊的完美形象,動搖皇上對她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寵愛……哪怕只能讓她蒙受一點點污點,失去一點點聖心,對於紫薇而言,便是巨大的勝利!
紫薇死死地攥緊了手中那塊已經被她指甲掐出無數印痕的絲帕,仿佛那是昭華的脖頸一般。指尖因爲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着。她抬起眼,再次望向遠處那抹窈窕從容的身影,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溫婉與怯懦,而是閃過一絲冰冷、決絕,甚至帶着一絲瘋狂的光芒。南巡的路還很長,機會總會有的。她一定要讓昭華,爲她所擁有的一切幸運,付出應有的代價!這深埋於暗室之中的謀害之心,如同潛行的毒蛇,開始悄然吐信,爲接下來的旅程,埋下了不安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