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日晨曦,總是透着一股子慘白。
風沒停,雪倒是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幾片,像死人出殯時撒的紙錢,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下落。
沈府的正廳大門敞開着,冷風呼呼往裏灌。
沈寶運已經在太師椅上枯坐了一夜。
他眼圈烏黑,眼袋快垂到了腮幫子上,一身平日裏看起來富態逼人的肥肉,這會兒全成了累贅,堆在椅子裏,透着一股子頹喪死氣。
管家老王輕手輕腳地進來換茶,那是第四壺了。
“老爺,您喝口熱的,暖暖身子。”
老王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着了自家老爺。
沈寶運沒動,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正廳正中央的牆上。
上面高高掛着一幅剛裝裱好的字畫。
金絲楠木的框,雲錦的綾子,那叫一個氣派。
宣紙上,積善之家四個大字,哪怕是在這晦暗的晨光裏,也顯得有些刺眼。
尤其是紅得像血一樣的印章。
沈寶運看着看着,突然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怪聲。
“積善……”
“花了一萬兩,就買了這麼個笑話。”
他沈寶運精明了一輩子,做生意從來沒虧過本。
可這兩天,就像是撞了太歲,倒黴事兒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被戶部侍郎楊峰那只惡狼咬住不放,非要訛他二十萬兩。
昨晚又來了個自稱御前侍衛的許長青,硬塞給他這麼一幅破字,搶走了一萬兩現銀。
這一萬兩給得心疼,可更讓他心慌的是許長青臨走前那番話。
“掛好了,別藏着。”
這話就像一把刀懸在脖子上。
沈寶運端起茶盞,手抖得厲害,茶蓋磕碰着茶碗,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他剛把茶送到嘴邊,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砰!
一聲巨響,猛地炸開!
沈家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竟是被人從外面硬生生撞開了!
“誰!”
沈寶運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裏的茶盞也沒拿穩,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褲腿。
但他根本顧不上燙,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門口看去。
只見大門口,煙塵四起。
一隊穿着皂衣,腰挎腰刀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
他們根本不管有沒有人阻攔,見東西就拿,門口兩個一人多高的大青花瓷瓶,被一個滿臉橫肉的差役一腳踹翻。
譁啦--
小有價值的古董,瞬間變成了滿地碎片。
“住手!”
“你們幹什麼!”
管家老王心疼得直哆嗦,沖上去想要阻攔:
“這是私宅!”
“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老王話還沒說完,領頭的差役就沖了上來,狠狠扇了一巴掌。
啪!
一聲脆響。
老王一把年紀,哪裏經得住這一下,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半邊臉瞬間腫得老高。
“王法?”
“在京城,本官的話就是王法!”
隨着聲音,一個穿着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大搖大擺地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他長着一張瘦長馬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眼神裏透着一股子陰狠貪婪。
此人正是當朝內閣首輔楊國忠的親侄子,戶部侍郎楊峰。
他身後還跟着幾個點頭哈腰的師爺,手裏拿着賬冊和算盤,那架勢,活脫脫就是來抄家的。
楊峰走進院子,嫌棄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用帕子捂了捂鼻子,仿佛這裏的空氣都讓他作嘔。
“沈寶運呢?”
楊峰冷冷開口,目光如刀,直刺正廳。
沈寶運看着這煞星進門,腿肚子就開始轉筋。
但他畢竟是一家之主,這時候若是縮了,這一大家子人可就真完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撐着發軟的雙腿,快步迎了出來。
“楊大人這大清早的,怎麼發這麼大火氣?”
沈寶運面容憔悴,笑容卻燦爛,拱手作揖,腰彎得快貼到了地上。
“若是下人不懂事沖撞了大人,草民這就給您賠罪,您……”
“少跟本官來這套!”
楊峰根本不吃這一套,一腳踹在沈寶運圓滾滾的肚子上。
噗通!
沈寶運兩百多斤的身子,就像個肉球一樣滾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半天沒爬起來。
“沈老板,你是不是把本官的話當耳旁風了?”
楊峰幾步走過去,一腳踩在沈寶運的肩膀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輕蔑。
“本官給了你三天時間,讓你補齊二十萬兩稅銀。”
“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
“錢呢?”
楊峰腳下用力,碾了碾。
沈寶運疼得冷汗直流。
“大……大人,冤枉啊!”
他趴在地上,哭喪着臉哀求道:
“草民做生意一向本分,該交的稅一文錢都沒少過,哪裏來的二十萬兩缺口?”
“再說了,現在這年景生意難做,這一時半會兒的,您讓草民上哪去湊這二十萬兩現銀啊!”
“沒錢?”
楊峰冷笑一聲,彎下腰,伸手拍了拍沈寶運滿是肥油的臉蛋。
“沈寶運,你在京城也混了幾十年了,怎麼越活越回去了?”
“本官說你漏稅,你就是漏稅。”
“本官說你有錢,你就是有錢。”
“你這宅子裏的一草一木,哪個不是民脂民膏?”
“哪個不是從朝廷嘴裏摳出來的?”
楊峰直起腰,環視了一圈奢華的庭院,眼裏的貪婪毫不掩飾。
“既然拿不出錢,那就別怪本官不講情面了。”
他猛地一揮手,對着身後的差役大喝一聲。
“來人!”
“給本官搜!”
“沈家偷稅漏稅,數目特別巨大,按大臨律例,家產充公!”
“沈家男丁,全部發配邊疆充軍!”
“女眷……”
楊峰頓了頓,目光掃過後面縮成一團的幾個年輕丫鬟,臉上露出一抹淫邪冷笑。
“全部充入教坊司,供百官享樂!”
這話一出,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這是要讓他沈家斷子絕孫,永世不得翻身啊!
“不要啊!”
沈寶運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住楊峰的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開恩啊!”
“草民給!”
“草民給還不行嗎!”
“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草民一家老小吧!”
他一邊哭,一邊把頭磕得砰砰作響,額頭瞬間就青紫一片,滲出血來。
“晚了。”
楊峰厭惡地一腳把他踢開,像是踢開一袋垃圾。
“此前給臉不要臉,現在想給本官還不稀罕了!”
“本官今天就要拿你這只肥羊開刀,讓京城那些不長眼的商賈看看,不聽楊家話的下場!”
“動手!”
隨着他一聲令下,差役們瞬間如狼群沖入羊圈。
尖叫聲,哭喊聲,打砸聲,瞬間響徹了整個沈府。
有人沖進後院抓人,有人拿着棍棒砸碎家具,還有人直接把牆上的字畫往下扯。
整個沈府,瞬間變得亂哄哄。
沈寶運癱在地上,看着眼前這一幕,心如死灰。
完了。
全完了。
幾代人的基業,就這麼毀了。
這就是商人的命嗎?
哪怕富可敵國,在權勢面前,也不過是一塊隨時可以剁碎的肥肉。
楊峰看着這混亂的場面,心裏暢快極了。
他就喜歡這種掌控別人生死的感覺。
他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走進正廳,打算先挑幾件值錢的寶貝私吞了。
剛一進門,他的目光就被正中央牆上掛着的那幅字給吸引了。
沒辦法,金絲楠木的框子實在太顯眼了,想不看都難。
“積善之家?”
楊峰念出了那四個字,隨即像是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
“積善之家?”
“沈寶運,你個滿身銅臭的奸商,也配談積善?”
“你這每一塊銀子上面都沾着窮人的血,你還積善?”
楊峰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指着那幅字,滿臉的嘲諷不屑。
“真是沐猴而冠,令人作嘔!”
他根本沒那個閒心去細看字是誰寫的,更沒在意那個紅彤彤的印章是什麼內容。
在他眼裏,商賈家裏掛的字,無非就是花錢找些窮酸秀才寫的,用來裝點門面的遮羞布罷了。
“來人!”
楊峰轉過身,從一個差役手裏奪過一條馬鞭。
“把這破玩意兒給本官扯下來!”
“本官看着惡心!”
說着,他還是覺得不解氣,親自揮起手中的馬鞭,對着那幅字就狠狠抽了過去。
“大人住手!”
沈寶運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起。
他此刻也顧不上怕了,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像個肉球一樣沖了過去,死死護在字畫前面。
“大人,這個不能砸啊!”
沈寶運張開雙臂,用自己肥碩的身軀擋住了字畫,滿臉驚恐地喊道:
“這……這畫動不得啊!”
啪!
一聲脆響。
楊峰的鞭子沒抽到字畫,結結實實地抽在了沈寶運的臉上。
一道血淋淋的鞭痕,瞬間從沈寶運的額頭貫穿到下巴,皮肉翻卷,觸目驚心。
“啊!”
沈寶運慘叫一聲,疼得渾身抽搐,但依然死死擋在前面,一步不肯退。
“動不得?”
楊峰被激怒了,眼裏的凶光更甚。
“在這京城,還沒有本官動不得的東西!”
“你越是護着,本官越要砸!”
“給我滾開!”
楊峰抬起腳,狠狠踹在沈寶運的膝蓋上。
咔嚓。
沈寶運慘嚎一聲,整個人跪倒在地,疼得幾乎暈厥過去。
但他依然用手扒着桌案,試圖阻攔楊峰。
“這……這是許大人的……這是皇……”
他想說這是許長青送來的,可疼得話都說不利索。
“哪個許大人?”
楊峰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再次舉起手中的馬鞭,用盡全力,對着沈寶運的腦袋,連同後面的字畫,狠狠抽了下去。
“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今天這破字我也砸定了!”
鞭梢劃過。
眼看着就要落在沈寶運的頭上,將他連人帶畫一起毀掉。
沈寶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算了。
死了算了!
千鈞一發之際。
“楊侍郎好大的官威啊。”
緊接着。
嗖--
一道破空聲響起。
楊峰只覺得眼前一花,手腕處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啊!”
他慘叫一聲,手裏的馬鞭拿捏不住,脫手飛出。
篤!
一把帶着刀鞘的長刀,旋轉着飛來,精準地擊中了楊峰的手腕後,又斜斜地插進了旁邊的立柱裏,入木三分。
刀柄還在微微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大廳內瞬間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下意識地往門口看去。
只見逆光處。
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正緩緩跨過門檻。
他穿着一身緋紅色的官袍,寒風吹動他的衣擺,獵獵作響。
他手裏把玩着一塊金燦燦的腰牌,臉上掛着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許長青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最後落在捂着手腕慘叫的楊峰身上。
“本官的字,也是你能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