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知府江墨林,薛昭沿着江邊往家走,腳步比往日輕快了許多。
秋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江風拂面,帶着稻谷的清香,令人陶醉。
回到家中小院,一片安靜。
自從薛昭開始采藥後,他便堅決不讓母親和妹妹餓着肚子等他回來用午膳。
龐氏雖然依了他,但總會把留給他的飯菜溫在鍋裏,確保他歸來後能吃上一口熱乎的。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揭開鍋蓋,裏面是一碗糙米飯,一碟清炒野菜,還有一個特意留給他的煮雞蛋。
薛昭心裏暖洋洋的,這種無聲的關懷,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他覺得踏實。
他默默地吃着,然後把雞蛋藏入了懷裏。
用完午膳,他照例到母親房中請安。
推開房門,只見母親龐氏正坐在窗下的光暈裏,正耐心教着趴在膝前的仙兒學習刺繡。
小仙兒顯然不是個能靜下心的主兒,眉頭擰成了個小疙瘩,似乎學得十分吃力。
“娘,我回來了。”薛昭輕聲說道。
龐氏抬起頭,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昭兒回來了,飯可還熱着?”
“嗯,還熱着,我已經吃過了。”
小仙兒見哥哥進來,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丟下繡繃,撲過來抱住薛昭的腿撒嬌:“哥哥!刺繡好難呀,你看看,仙兒的手指都被扎了好幾下!”
說完,她把左手伸給哥哥看。
薛昭笑着摸了摸妹妹的頭,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繡繃,想看看妹妹的傑作。
可是只是看了一眼,他就瞠目結舌了。
只見白色的絹布上,用彩色絲線歪歪斜斜地繡着一團難以名狀的物事。
薛昭努力辨認了片刻,才用真誠的語氣誇獎道:“我們仙兒繡得真不錯,這只小雞活靈活現的!”
話音剛落,只見小仙兒的小嘴立刻癟了起來。
她委屈的大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帶着哭腔喊道:“哥哥壞!仙兒繡的根本不是小雞!是仙鶴!是會飛的漂亮仙鶴!”
“噗嗤——”一旁的龐氏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連忙用袖子掩住嘴,肩膀卻不住地抖動。
薛昭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尷尬得手足無措。
他看着絹布上那團勉強能看出有脖子和翅膀的仙鶴,再看看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樣,自知失言,連忙補救。
“啊!對對對!是仙鶴!是哥哥看錯了!仙兒繡的仙鶴...這翅膀,真好看。”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詞窮的時候。
爲了擺脫這尷尬的境地,薛昭趕緊放下繡繃,隨即從懷裏掏出雞蛋塞到妹妹的手中。
“娘,您慢慢教,仙兒還小,不急。兒子還要去看書,就先回房了。”
“嗯,你去吧!”看着兒子這副窘樣,龐氏也有些忍俊不禁。
回到書房,薛昭深吸了口氣,坐在書案前,再次捧起那些早已翻閱過無數遍的書籍。
如今的薛昭閱讀時,更多地帶着一種批判和審視的眼光。
他敬佩父親的學識淵博,注解精辟,但他更相信“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
每當與父親見解有出入,或是自己有了新的感悟時,他便會鋪開便宜的草紙,用工整的小楷寫下自己的思考。
有時則是對父親觀點的補充,有時是提出不同的理解,有時甚至會引證其他典籍進行辯駁。
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治學之道,唯有不盲從,才能青出於藍。
書頁的留白處和專門的筆記紙上,漸漸布滿了父子兩人跨越生死的思想交流。
時光平靜地流淌,轉眼就到了稻谷成熟的季節。
望江村裏空氣中彌漫的稻香越發濃鬱醉人,金黃色的稻浪在田野間翻滾,展現着這一年的豐收。
這一日傍晚,族長薛永年拄着拐杖,親自來到了薛家。
“叔公,您怎麼來了?快請進。”薛昭連忙將族長迎進堂屋。
薛永年坐下後,看着越發沉穩的薛昭,眼中滿是欣慰:
“昭哥兒,眼看田裏的稻子都熟透了。
按照祖輩傳下來的規矩,明日咱們村要舉行開鐮祭,用今年新收的第一批稻米煮飯,供奉祖先。
感謝天地眷顧,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頓了頓,他語氣帶着些遺憾和傷感:
“往年這開鐮祭的祭文,都是你父親執筆。
他學問好,寫的祭文又莊重又懇切,鄉親們都愛聽。
如今他不在了,咱們族裏就數你讀書最多。
叔公想來問問,今年的祭文,你能不能試着寫一寫?”
薛昭聞言,沒有絲毫推辭,肅然起身,恭敬地應道:“叔公放心,這是小子的分內之事。小子必當盡心盡力,寫好祭文,告慰祖先,不負族人所托。”
“好!好孩子!”薛永年高興地連連點頭,“那就有勞你了。明日辰時,祠堂前廣場,準時開祭。”
送走族長後,薛昭當晚破天荒地點起了油燈。
他字斟句酌,力求文章既符合祭祀的莊重典雅,又能讓族人們聽得懂、有共鳴。
直到夜深人靜,一篇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開鐮祭文才終於完成。
第二天一大早,薛昭不僅帶來了寫好的祭文,還特意用紅紙寫了一副對聯,帶到祠堂。
上聯是:“金穗飄香酬祖德”,下聯是:“良田豐稔沐天恩”,橫批:“歲物豐成”。
筆力雖略顯稚嫩,但結構端正,筆鋒間已隱隱有了其父的風骨。
族人們圍攏過來觀看,紛紛嘖嘖稱贊:“昭哥兒這字,寫得真精神!”
“有他爹當年的樣子了!”
“不愧是讀書人!”
辰時將至,薛氏祠堂前的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
全族的男女老幼都換上了幹淨的衣裳,臉上洋溢着豐收的喜悅和莊嚴的神情。
廣場中央設好了香案,族長薛永年身穿一件深藍色的整潔長衫,神情肅穆地站在香案前。
香案上擺放着豐盛的祭品,有一大碗剛剛蒸熟冒着熱氣的新米飯,有一只煮得金黃貼着紅紙的全雞,還有一條象征“有餘”的大鯉魚。
這些祭品,已經是整個望江村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吉時已到,薛永年上前一步,點燃三炷清香,對着祠堂方向躬身三拜,然後將香插入香爐。
他轉過身,面向全體族人,用蒼老而洪亮的聲音高喊道:“維大雍景和十三年十月初八,望江村薛氏闔族老幼,謹以剛熟之新米、時饈之奠,昭告於列祖列宗之靈前...”
全場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族長身上。
薛永年說完之後,退後一步,朝薛昭使了一個眼色。
薛昭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穩步上前,從懷中取出祭文,面向祖宗靈位,朗聲誦讀。
他的聲音清越,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又蘊含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莊重。
“赫赫祖德,篳路藍縷。
開基茲土,胼手胝足。
仰觀天時,俯察地力......
今歲稻粱,豐碩盈疇。
金浪翻涌,香溢隴畝。
此皆祖功宗德之所遺,亦賴天地化育之恩深......”
祭文追憶了先祖開拓的艱辛,描述了春耕秋收的不易,表達了豐收的喜悅和對祖先、天地的感激之情,最後懇請祖先繼續保佑家族人丁興旺、田園豐稔。
文章駢散結合,情真意切,既古樸莊重,又不失文采。
族人們或許不能完全聽懂這些文縐縐的字眼,但那真摯的情感和對豐收的感恩,卻清晰地傳遞到了每個人心中。
廣場上一片肅穆,只有薛昭清朗的誦讀聲在秋日的空氣中回蕩。
薛永年看着眼前這一幕,心中欣喜不已。
薛氏一族,文脈未斷,後繼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