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光陰,彈指即逝,轉眼便到了二月二十,縣試開考的日子。
這一夜,薛昭睡得並不踏實。
或許是太久未曾經歷考場,或許是肩上承載了太多期望,一種久違的考試前夕的緊張感,讓他輾轉反側,直至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天際還是一片濃稠的墨黑,萬籟俱寂,薛昭便被廚房裏的動靜給驚醒了。
他聽出那是鍋鏟與鐵鍋碰撞的聲音,是柴火在灶膛裏噼啪燃燒的聲音。
披衣起身,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廚房方向透出昏黃的光暈。
走進廚房,果然看見母親龐氏正背對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着。
背影在跳躍的灶火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
她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個白胖的饅頭放入蒸籠,旁邊的小鍋裏,咕嘟咕嘟地熬着金黃的小米粥。
“娘。”薛昭輕聲喚道。
龐氏聞聲回過頭,臉上帶着些許疲憊,眼下的烏青顯示她也一夜未眠。
見兒子起來,她連忙起身上前關切道:“昭兒,怎麼這就起來了?天還早着呢,再回屋睡會兒,等飯好了娘去叫你。”
薛昭搖了搖頭,走到灶膛前的小凳上坐下,接過母親手中的火鉗,默默地挑動着灶膛裏裏的柴火。
“娘,您是不是一夜沒睡?”
跳躍的火光映照在母子二人的臉上,龐氏看着兒子日漸成熟的側臉,眼中滿是慈愛。
“娘沒事,就是想着你今天要考試了,總覺有些心神不寧,所以就起來給你爹上了三柱香。”
頓了頓,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娘給你蒸了饅頭,熬了粥,還煮了兩個雞蛋,一定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考試。”
“嗯。”薛昭低聲應着,心裏卻有些難受。
自己一定要快點考出名堂,讓母親和妹妹過上好日子。
用完早膳後,薛昭又輕手輕腳地來到母親的房間,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妹妹,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換上了那身絹布新衫,對着盆中清水整理了一下發髻,然後再次檢查起考籃。
考籃裏,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都是他平日用慣了的。
薛母還細心地爲他準備的幾塊糕點以及一個裝滿清水的水囊,以防考試時間過長,兒子餓渴難耐。
剛檢查完這一切,院外就傳來了牛車的軲轆聲。
“昭哥兒,準備好了嗎?”院子外傳來族長薛永年的喊聲。
“來了!”
薛昭提起考籃,拉開院門。
院門外,站着薛永年和薛勇父子倆。
薛勇手裏提着一盞防風的燈籠,昏黃的光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撐開一小片光明。
“叔公,勇叔,又要辛苦你們送我去縣城了。”薛昭感激道。
“你這孩子,說的什麼傻話,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薛永年說道。
“是啊昭哥兒,你不用和我們這般見外。”薛勇也笑呵呵地說道。
薛昭點了點頭,坐上牛車。
龐氏來到牛車前,千叮萬囑:“昭兒,到了考場別慌,盡力就行,你還年輕,以後機會還多着。”
“娘,您放心,我曉得。”
牛車在寂靜的村道上緩緩前行,燈籠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和凜冽的晨風。
薛永年父子怕影響薛昭,一路上都沉默着沒有說話。
薛昭坐在車上,裹緊了棉袍,聽着車輪單調的吱呀聲,望着天際那遲遲不肯褪去的墨色,眼神格外堅定。
進入嵐陵縣城時,東方的天際終於泛起了一絲微弱的魚肚白,但離天亮依舊尚早。
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們這輛牛車的聲響在空曠中回蕩。
來到設在城東的考棚外時,天色才蒙蒙亮。
考棚外黑壓壓地排起了長龍,足有數百人之多。
這些考生都是和他年紀一般大小的孩子,有的甚至看起來比他的年紀還小。
他們或緊張踱步,或閉目養神,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焦灼而又壓抑的氣氛。
因爲要連考四天,薛昭並不打算當天就回村。
這樣一來一回實在太消耗精力了,他讓薛永年帶着薛勇先去尋一家客棧休息,自己則提着考籃默默走到隊伍末尾排好。
他想起了春節去姥爺家拜年時,龐文遠和他說的一些考試前要注意的事項。
比如不要和陌生人接觸和說話,不要帶任何紙張在身上等等。
他甚至還帶了一個口罩,口罩外抹着碳粉和薄荷碎葉,防止自己倒黴抽到了臭號。
老天保佑,希望這個世界不存在“墨菲定律”。
考棚的入口處設有一張長條桌案,後面坐着幾名書辦。
每名考生需先遞上“照身貼”和戶籍憑證,由書辦高聲唱名、核對相貌、年齡、籍貫等信息,確認無誤後,方可進入下一關。
下一關則是更爲嚴格的搜檢。
兩名衙役守在一處用布幔臨時圍起的區域前。
輪到搜檢的考生需自行走入布幔之後,脫下外衣、鞋襪,只着單薄內衣,由衙役仔細搜查。
衙役們經驗老到,會檢查發髻是否藏有紙條,耳朵、口腔亦不放過,甚至就連腋下、褲襠等隱秘處也要摸索一遍,以防夾帶小抄。
考籃中的物品更是被蠻橫地傾倒而出,筆墨紙硯逐一檢查,糕點會被掰碎,水囊會被打開,任何可疑之物都會被沒收。
整個搜檢過程毫不留情,充滿了屈辱感。
不過正是如此嚴格的檢查確保了考試的公正,所有考生也只能默默忍受。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薛昭排了足足半個時辰,腿腳都有些發麻了,方才輪到了他。
“姓名!籍貫!”書辦頭也不抬地問道。
“薛昭,望江村人。”薛昭平靜回答,遞上照身貼。
書辦核對無誤後,在名冊上畫了個勾,示意他進去接受搜檢。
走進那狹小的布幔後,薛昭依言脫下外袍和鞋子,只穿着單薄的棉內衣,寒意瞬間襲來。
一名面無表情的衙役上前,粗糙的手掌在他頭發裏撥弄,檢查耳廓,讓他張開嘴查看,又示意他抬起手臂,檢查腋下,最後甚至拍了拍他的褲腰和褲腿。
另一名衙役則將他的考籃翻了個底朝天,每樣東西都仔細查驗。
薛母精心準備的那包糕點被捏得粉碎,水囊也被打開倒出了一些水。
確認無誤後,衙役才將東西胡亂塞回考籃,連同一塊木牌遞還給他,冷冷道:“進去吧,丙字七號。”
薛昭迅速穿好衣服,深吸一口氣,提着籃子邁步走進考場。
一進考場,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低矮狹小的考房。
每個考房僅以薄木板隔斷,大小不足兩個平方,裏面只有一塊充當桌案的木板和一張小凳,別無他物。
考房沒有門,正面敞開,便於巡考監視。
薛昭按照號牌指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丙字七號”考房。
他的運氣不錯,離茅廁很遠,不是臭號。
彎腰走進號房,空間逼仄得幾乎轉不開身。
將考籃放在腳邊,取出筆墨硯台,在粗糙的木板上擺放整齊。
清晨的寒風毫無遮擋地灌入考房,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連忙將棉袍裹緊了些。
環顧四周,許多考生也已就位,正忙着研墨,空氣中響起一片沙沙的研墨聲。
薛昭也定下心神,取出自己那塊普通的歙硯,注入少許清水,拿起墨錠,不疾不徐地研磨起來。
冰涼的墨錠與硯台摩擦,發出均勻而細微的聲響,仿佛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待所有考生入場完畢,座位漸滿。
忽然,一陣急促而響亮的鑼聲敲響,預示着考試即將開始,整個考場瞬間鴉雀無聲。
幾名衙役捧着厚厚的試卷,神色肅穆地走入考棚,開始按排分發。
試卷傳到薛昭手中,是兩張質地上乘的答題紙,另外還有兩張空白的草稿紙。
他深吸一口氣,將試卷在桌案上鋪平,用鎮紙壓好。
薛昭沒有急於下筆,而是先快速瀏覽了一遍所有題目,心中略作盤算,然後提起毛筆,在硯台中蘸飽了濃墨。
筆尖懸於紙上方寸之間,他的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
寒窗苦讀,族望所寄,都在此一舉。
他屏息凝神,手腕沉穩落下,第一個字,工整而有力地書寫在了答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