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一時沒再開口。
許笙收回視線,乖乖往後退一步:“那我不去跟他說話了總行吧?”
話說得太直接。
江湛喉嚨發緊,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把自己當成不在乎的那一方。
可下一秒,他偏偏沒說。
“嗯。”他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少去。”
這句話一出,連他自己都愣了半秒。
——他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語氣“管”她去了?
許笙垂着眼,嘴角卻悄悄揚起來。
“好啊。”她軟軟地應,“聽隊長的。”
晚上,風比白天銳利許多。
知青院子裏那盞昏黃的燈掛在檐下,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屋裏亮着的燈一間接一間,不時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還有壓低了的說笑。
只有角落裏那棵老槐樹下,是黑的。
江湛站在那裏,背靠着樹幹,一根煙夾在指間。
這煙不是自己買的,是大隊長前兩天分給他的“慰問品”。他平時不抽,只是偶爾在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會點一根。
火星在他指尖一明一暗。
他把煙叼在嘴裏,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來。煙在寒風裏散得很快,幾乎轉瞬就被吹走。
腦子裏卻一點不空。
——許笙給溫折青糖的那一幕。
——她坐在他身邊,又刻意保持的那一尺距離。
所有細節像一根根細線,纏着他的神經。
江湛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
不對勁。
太在意了。
換成幾個月前,誰跟誰說話,他都只當是正常來往。一個生產隊,就這麼些人,不可能一輩子互相當空氣。
可現在,只要對象變成“許笙”,情況就完全不同。
她跟誰多說一句話,他都要琢磨半天。
她對誰笑得多一點,他胸口就隱隱發緊。
更糟的是——
他明明看得出來,她給溫折青的,是有分寸的溫柔。
沒有她對自己那種明目張膽的撩,也沒有那晚倉庫裏那種狠話似的“我喜歡你”。
她對溫折青——像是在給一只被雨淋溼的小鹿遞一塊幹面包。
那種善意,被他理智的一面理解。
卻更讓他心裏不舒服。
爲什麼不舒服?
因爲她把對他也許只給八分的溫柔,拿出三分分給了別人。
江湛吸完最後一口,把煙頭按在腳邊的石縫裏,碾滅。
寒風從領口灌進來,冷得他背脊一陣發緊。
他忽然有點想笑——
“江湛,你真是瘋了。”
這點酸酸的、悶悶的情緒,如果放在別人身上,他第一時間會下判斷:這是吃醋。
可輪到他自己,他卻不想承認。
承認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他不再是那個站在高處、看別人感情糾葛的旁觀者,而是親自跳進去了。
他不怕跳,不怕受傷,但他怕——
怕一旦放縱自己,就再也收不住。
他知道自己這種人,一旦認真,就會要得太多。
風更冷了些。
——不行。
——再這麼耗下去,他遲早要被她折騰瘋。
.
第二天一早,大隊院子裏照例集合分工。
霧比昨天淺,山的輪廓清晰一些了。
江湛手裏拿着工分簿,臉色冷冷的,看不出昨晚有沒有睡好。
許笙站在人群後面,邊打哈欠邊聽別人小聲議論。
“聽說今天要清點倉庫,查結餘呢。”
“那豈不是又要累死知青?”
“也不知道會不會抓偷糧的……”
許笙打完哈欠,心裏一動。
倉庫?
那可是好地方。
狹小、封閉、離人群遠——適合談話,也適合……做點別的文章。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見前面江湛的聲音:
“今天的活,先說曬場那邊——”
他照例一項一項念,誰去地裏,誰留在灶房,誰去挑水,安排得井井有條。
許笙等着聽自己的名字。
正想着,江湛忽然頓了一下,抬眼掃了一圈:
“許笙。”
“到。”她立刻出聲。
人群裏幾個婆子“嘖”了一聲——這丫頭現在真積極。
江湛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停了兩秒:“你不用去地裏,也不用去曬場。”
周圍頓時一靜。
許媽都愣了:“那她幹嘛?”
幾雙眼睛刷地落在許笙身上,有嫉妒、有不服氣、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不去地裏,不去曬場,那可是輕省多了。
許笙心裏“咯噔”一下,表面卻裝出一臉懵懂:
“那……隊長,我幹什麼?”
江湛合上工分簿,聲線一點不帶波瀾:“從今天起,你跟着我。”
院子裏一陣“嗡”的小混亂。
“跟着隊長幹嘛?”
“不會是出事了,要盯着她吧?”
“也可能是讓她幫記工分?她那字兒行嗎?”
各種揣測像鳥一樣在空氣裏亂飛。
許笙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預想過很多種刺激效果——比如他冷她兩天,比如他警告她少跟別人說話,比如……某天忍不住單獨把她叫去訓。
可沒想到,來的是這麼一句——
“你跟着我。”
這話放到別的年代,就是赤裸裸的宣告主權。
放在現在,表面上可以解釋成“盯着問題社員”“防止惹事”,實際……
她忍着沒笑出聲,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心虛:
“隊長,我做錯啥了?”
“你倒是承認自己愛惹事。”江湛淡淡道,“你嘴碎,容易在各處躥騰。跟着我,我好盯着你。”
這理由,說得冠冕堂皇。
但凡有點眼色的人都看得出來——他這是借口。
許笙卻配合得很好,小聲“哦”了一聲,垂着眼睛,一副“認命”的樣子。
心裏卻在悄悄數拍子:
一、二、三——
占有欲,來了。
她抬頭,眨着眼問:“那我要幹啥?給你拿本子?還是幫你叫人?”
“你少說話,多看多記。”江湛把工分簿往懷裏一揣,轉身往大隊辦公室那邊走,“有活就幹活,沒活就站在我附近。”
旁邊有人忍不住低聲嘀咕:“當跟班呢?”
“她運氣真好……”
“也可能要被訓一天……”
許笙當那些嘴碎是風。
她快走兩步追上去,偏偏又沒追得太近,保持着一前一後兩三步的距離。
江湛能感到她在後頭。
她走路的節奏,他幾乎都能聽出來——不緊不慢,帶點輕快,像一只尾巴毛蓬鬆的小狐狸跟在他身後。
他本來是可以用別的分工理由的。
可想了想,覺得都不爽。
——讓她去地裏?
她得跟一群男人一起幹,他想想就不高興。
——讓她去灶房?
那邊閒話最多,誰知道她又要跟誰說什麼。
最省事的方法,就是——把人攏在自己眼皮底下。
至少,他可以親眼看着她跟誰說話,跟誰笑,動作是不是過分。
她不是愛惹事?那就看她在我眼前怎麼惹。
走到牆角時,他忽然停下,回頭。
許笙差點跟他撞上,趕緊刹住腳,抬頭的時候,眼睛被晨光一映,亮得像一汪水。
“隊長?”她乖乖叫他。
江湛看了她兩秒,慢慢道:“記住了。”
“嗯?”
“以後,少往溫折青那邊跑。”他語氣淡淡,“有話要說,當着我的面說。”
許笙:“……”
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
——這已經不是“隊長管社員”,這分明是——男人在吃醋。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趕緊壓住嘴角,把笑意藏進睫毛底下:
“行啊。”
她輕聲道,軟得一塌糊塗:“我以後就只往你這邊跑。”
江湛:“……”
他耳根不可察覺地紅了一瞬,隨即收回目光,板着臉轉身,繼續往前走。
晨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帶起一點谷香和土腥。
許笙抱着手,小步跟在他身後,眼底亮光壓都壓不住——
她想要的效果,一點沒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