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將一卷竹簡重重摔在案幾上,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書房內回蕩,如同驚雷。他面色鐵青,盯着垂首站在下方的長子扶蘇,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失望與怒其不爭。
“扶蘇!朕讓你巡視關中,體察民情,你就是這般體察的?!渭南流民聚衆沖擊官倉,傷及吏員!這就是你整日掛在嘴邊的‘仁政’所致?!仁政,不是縱容!不是無能!”
嬴政的聲音並不算太高,但其中蘊含的威壓卻讓扶蘇感到一陣窒息。他俊朗的臉上帶着幾分蒼白,更多的是深深的憂慮與自責。
“父皇息怒。兒臣……兒臣已盡力安撫,開倉放糧,宣講教化……”扶蘇試圖解釋,聲音艱澀。
“安撫?放糧?”嬴政打斷他,冷笑一聲,“然後呢?糧盡之後呢?流民依舊是無根之萍,稍有不慎,便是燎原之火!朕要的是長治久安之策,不是這等拆東牆補西牆的敷衍之舉!”
他揮了揮手,疲憊與不耐交織:“下去!好好想想!若再無切實之法,你這太子……哼!”
最後那一聲冷哼,如同冰錐刺入扶蘇心中。他深深一揖,默然退出了書房,背影在廊柱的陰影下顯得格外孤寂。‘流民……如何才能既安其生,又固其心?仁政,難道錯了嗎?’ 他內心充滿了迷茫與壓力。
江辰在自己的署衙內,正對着幾張新繪制的宮衛防區圖和輪值表進行微調。黑伯站在一旁,不時提出一些基於實際經驗的建議。經過數日的磨合,宮衛的“三班輪崗”和“雙符核驗”已初步推行,雖然仍有小吏抱怨計算麻煩,但整個宮禁的秩序和效率確實有了肉眼可見的提升。
一名穿着普通布衣、相貌平平的漢子悄無聲息地進入署衙,對江辰低語了幾句。這是江辰利用中郎職權,悄悄招募的幾個機靈人手,負責打探一些宮外的消息。流民暴動、太子被斥的消息,已然在鹹陽底層官吏中小範圍傳開。
江辰聽完,目光微閃。他揮手讓那人退下,沉吟片刻。
‘流民問題……這是扶蘇的危機,也是我的機會。’ 他深知,要想在這個時代立足,僅靠嬴政一時的賞識和宮衛的職位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更多的盟友,更需要展現自己在軍事、醫術、格物之外的,治理國家的實際能力。扶蘇,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切入點。
而且,流民安置,恰恰是他知識庫中可以找到“適配”解決方案的領域。他想起了現代生產建設兵團的某些思路,以及古代屯田制的精髓。
他立刻鋪開一張新的羊皮紙,拿起炭筆,開始快速書寫。不是憑空創造,而是緊密結合秦代現有的制度框架。《裏耶秦簡》有載,‘流民需登記戶籍,分配公田,服徭役抵租’……我的‘屯墾策’,只是在此基礎上的優化和細化,賦予其更強的組織性和防御性,減少推行阻力。’
他寫道:“……請以五十戶流民爲一‘屯’,擇關中無主荒地分配。每屯以一名通曉農事、忠誠可靠的退役老兵爲‘屯長’,負責組織耕種、督導武備、傳達政令……屯長由官府給予少量俸祿或減免其家賦稅……流民初至,可貸予糧種、農具,收成後分期償還……平日耕種,閒時由屯長組織簡單操練,既可自保鄉裏,亦可爲官府預備役……”
寫到最後,他引用了管仲的名言:“倉廩實而知禮節。”以此作爲整個策略的理論支撐和點睛之筆。
寫完吹幹墨跡,江辰將其卷好。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份策略遞到扶蘇手中。
扶蘇回到府中,眉頭緊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幾位聞訊趕來的儒家門客,如博士淳於越等人,圍坐在他身邊,紛紛出言安慰,並再次強調“施仁政、行教化”才是根本,認爲流民暴動是地方官吏不夠“仁德”所致。
“殿下,當務之急,應選派仁厚之臣,前往渭南,宣講聖人之道,感化愚氓,使其明禮知恥,自然安居樂業。”淳於越捋着胡須,侃侃而談。
扶蘇聽着這些空洞的大道理,心中愈發煩躁。這些道理他何嚐不知?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就在這時,侍從來報,中郎江辰求見。
扶蘇精神微微一振。他對這個屢創奇跡的前死囚抱有復雜的好奇心,立刻宣見。
江辰步入書房,行禮之後,沒有過多寒暄,直接雙手呈上那份羊皮紙卷:“聞殿下憂心流民之事,辰偶有一得,草成此策,或可解殿下燃眉之急,伏請殿下閱覽。”
扶蘇接過,展開細讀。起初還有些疑惑,越看下去,眼神越是明亮。這“屯墾策”條理清晰,將流民編制起來,予田予耕,以退役老兵管理,既解決了生計,又隱含了兵農合一的思路,還能加強控制……尤其是最後那句“倉廩實而知禮節”,深深打動了他。
“妙啊!”扶蘇忍不住擊節贊嘆,“江中郎此策,務實而高效!遠比……”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淳於越等人,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然而,淳於越等人也湊過來看了幾眼,頓時臉色大變。
“荒謬!”淳於越首先發難,指着江辰,聲色俱厲,“此乃‘兵家之法’!流民乃大秦子民,當以仁政感化,豈能如囚徒般以行伍編制,交由粗鄙武夫管轄?此非治國,實乃虐民!”
另一儒生也附和道:“正是!讓士兵管理流民,與驅使囚徒何異?豈不聞‘仁者愛人’?殿下若行此策,與陛下嚴刑峻法有何區別?恐失天下民心啊!”
江辰看着這群義憤填膺的儒生,心中無語。他轉向淳於越,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銳利:
“淳於博士,請問,若您餓了三日,腹中空空,眼冒金星,可還能在此心平氣和地吟誦詩書,探討仁政?”
“你!”淳於越被這粗俗直接的比喻噎得滿臉通紅。
江辰不等他反駁,繼續說道:“流民如今缺的不是空洞的教化,而是活命的糧食和安身的土地!‘屯墾策’先讓他們活下去,吃飽飯,有了家,才能談禮儀,知榮辱。若人都餓死了,或者成了盜匪,再高的仁政道理,說給誰聽?這就像先要有一副健康的軀體,才能承載高貴的靈魂一樣。博士以爲呢?”
“強詞奪理!歪理邪說!”淳於越氣得渾身發抖,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這個“餓肚子”的樸素道理。
扶蘇看着爭辯的雙方,再看向手中那份切實可行的策略,心中已然有了決斷。江辰的話雖然直白,甚至有些刺耳,但卻道出了殘酷的現實。‘或許……仁政,也需要不同的實現路徑……’
趙高很快就通過宮中的眼線,得知了江辰向扶蘇獻策,以及與淳於越等儒生發生爭執的消息。
‘屯墾策?以兵管民?’ 趙高仔細琢磨着這個策略的內容,眼中閃過一絲陰冷。‘此策若成,不僅解決了流民之患,更能讓扶蘇獲得實務政績,甚至可能借此拉攏一批退役的軍中將卒……這對扶蘇是大利,對我……’
他絕不願意看到扶蘇的勢力壯大,更不願意看到江辰借此機會與扶蘇綁定得更深。
‘淳於越那幾個腐儒反對,倒是意料之中。’ 趙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或許……可以在這上面做些文章。讓他們鬧得再凶一些?或者……在流民中安排些人手,等這‘屯墾策’推行時,制造些事端?’
他沉吟着,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江辰此子,就像一顆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越來越廣。他必須更加小心,既要阻止其與扶蘇聯合坐大,也要尋找其策略中的漏洞,給予致命一擊。
‘屯墾……退役老兵……’ 趙高眼中寒光一閃,似乎抓住了某個關鍵點。或許,可以從負責執行此策的“屯長”人選上入手?
扶蘇在現實壓力與理想沖突中開始傾向於務實策略;江辰成功獻策,展現了治理能力,並巧妙引用古典爲自己背書,同時與保守儒臣發生理念沖突;趙高敏銳察覺到威脅,開始謀劃新的破壞;而“屯墾策”本身,如同一顆種子,落入大秦的土地,其生長必將牽動朝堂格局、軍地關系乃至未來的權力走向。渭水河畔那些惶恐無助的流民,他們的命運,已然與鹹陽宮闕內的暗流洶涌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