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除夕前奏
“然後是百工坊。”宋長安看向一個滿面煙火色的漢子,“趙青,這是你的地方,你應該不陌生,只不過以後你身上的擔子更重了。以後的所有新奇的東西都需要靠你們來研究完善了。”
趙青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火熏得微黑的牙齒。
“坊名‘百工’,就是要匯聚各類匠人。你已制出香皂,蒸餾酒也初成,這很好。但百工坊不止於此——農具改良、器械制作、房屋建造,凡能提高效率、改善生活之物,皆可研究。還需要各種工匠人才,不過要小心細作。我還有一些想法晚些時候我再去尋你。記住,每研制出一件有用之物,參與匠人皆可分潤。”
趙青眼睛發亮,連連點頭。
“銀錢署,我本意是重新弄個一個貨幣形式,要結合櫃坊和飛錢的全新模式,不過最主要的是要有知名度和公信力所以急不得,而且之前和金不換聊過,不換說難度很大所以短時間內弄不起來,這個以後我和金不換私下商討再說。”
“聽風閣。”宋長安看向一位精的中年男子,“孫茂,你之前負責招徠人手,最善識人。此閣交與你。”
孫茂躬身領命。
“‘聽風’二字,取‘耳聽八方’之意。我們要在各州城縣府,開設酒肆、客棧、茶樓。明面上是做尋常生意,暗地裏要做三件事:一是收集市井流言、官府動向、商旅消息;二是結交三教九流,從乞丐頭目到衙門胥吏,皆可成爲耳目;三是建立傳遞消息的隱秘渠道。此事最需謹慎,所有聽風閣人員必須單線聯系,彼此不知身份。記住此事暗中進行,官府是絕對不會容許有這樣的組織存在的,所以聽風閣不對外,只爲雲翳商會傳遞信息,我們新培育的鴿子就是以後傳遞消息的主要途徑。”
孫茂沉吟片刻:“會長,此事需大量銀錢人手,且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急。”宋長安點頭,“先從寒州開始,今年快結束了,所以我給你明年一年的時間,整個寒州的消息網絡我要你建立起來,然後就是洛陽和長安這兩個地方也要有所眼線在內。具體的章程流程你可以回去之後去和付家兩兄弟交流,他們以後會和你一起經營。記住,寧缺毋濫,每一處都必須穩妥。”
“最後是風憲司。”宋長安神色肅然,“此司主事暫缺,先由周正代爲兼管。‘風憲’取風紀法度之意。司中人員必須忠誠正直,專司巡查商會內部——有無貪污舞弊、有無、有無內外勾結。風憲司有權查閱各坊各局賬目、詢問任何人員,但每項調查必須有憑有據,不得誣陷構害。查實有不法者,輕則罰俸降職,重則逐出商會,若觸犯唐律,移交官府。”
大殿內一片寂靜,衆人皆感受到此司的分量。
周正舉起了單只手,呲着牙領命:“屬下領命。”
宋長安收起卷軸,看向衆人:“這些職責分出來,看似分立,實則一體。譬如聽風閣得知某地糧價將漲,商會便可提前部署;鏢局走鏢途中發現新礦脈,或者路途上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通過聽風閣傳遞消息;杏林堂診治病人時得知疫病消息,各坊局皆要防範……諸如此類。”
他停頓片刻,語氣轉緩:“今所言,諸多安排,皆需時慢慢實現。當前首要,是整頓內部,治愈創傷。各坊局月錢從下月起提高,每季考評優異者另有獎賞。商會每年利潤,五成留作發展,兩成存入應急公庫,兩成分紅予諸位,一成……用於每年的救助行爲。”
堂中響起低低的議論聲,許多人的眼眶微微發紅。
“今夜就到此處。”宋長安揮手,“諸位數辛苦,早些歇息。以後的雲翳商會還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
衆人陸續散去,大殿漸漸空蕩。
房間內宋長安獨坐案前,揉了揉眉心。這些安排他已思慮數月,今終於落地。穿越二十一年,他深知在這方世界,像是唐朝但又有點不一樣,所以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提高自己的保命籌碼,若無周密組織與長遠謀劃,單憑一腔熱血終難成事。
輕柔腳步聲傳來。宋阿糜端着黑漆食盤走來,盤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羹。她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慢慢喝湯,輕聲說“說了一晚上,嗓子都啞了。”她將湯碗放下,眼中滿是心疼,“你的這些安排,精妙是精妙,只是……玉郎他們畢竟是江湖中人,真能管好鏢局嗎?怕不是會意氣用事。孫茂雖善識人,但聽風閣之事太過凶險他……”
宋長安喝了一口湯,溫熱的湯汁潤過喉嚨:“玉郎看似不羈,實則心細如發。雷莽雖粗豪,卻最重義氣。他二人互補,正是最佳搭配。況且玉郎本身有些陰沉的性格,隨着我這些時的開導已然開朗了很多。至於孫茂——”他放下湯碗,“正因爲他之前負責招人,才最清楚什麼樣的人適合聽風閣。他只是明面上的人,暗中還有沈硯和付家兄弟幫襯……”
他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嘴裏不自覺的喃喃道:“這個唐朝有點亂套了,不會還有不良人吧?而且安史之亂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着,時間還夠用嗎?”
宋阿糜神色一緊:“什麼?”
宋長安自知有些失言,他攬住妻子的肩,“沒事,只是之前做了噩夢而已,夢到了以後不好的事情——”
“別想那麼多了,只是夢而已。”宋阿糜凝視着他眉宇間那一道深刻的皺痕——那是他思慮過重時無意識蹙起的,白裏在衆人面前不曾顯露,此刻在無人注視的暗處才悄然浮現。
她伸出手,食指輕輕按上他的眉心。
宋長安微微一怔,隨即放鬆下來,閉上眼睛。
她的指尖有些涼,帶着夜風的清潤。但最讓宋長安在意的,是那指腹的觸感——與兩個月前不同了。
掌心有繭,是常年握柴刀,自己當時爲了提升實力也爲了多弄些野貨還錢,完農活就進山,家裏的柴總是阿糜自己劈的,他說過等他回來劈,但是阿糜怎麼會舍得。開始的時候箭術不佳,每次進山都灰頭土臉,甚至爲了一只山雞都會刮壞衣服,回到家也是筋疲力盡,於是阿糜就會在他進山的時候主動分擔;指節略粗,是長期洗衣服用力的痕跡;指甲邊緣總有細微的毛刺,是做針線時被麻線反復勒過的印子。
可此刻,撫在他眉心的手指,繭子分明軟了。
不是消失,而是軟化。像一塊粗礪的石頭被流水經年累月地打磨,棱角還在,觸感卻溫潤了。她的動作也輕緩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脆利落、甚至帶着幾分笨拙的力道,而是有了種從容的、甚至是優雅的韻律。
宋長安沒有睜眼,卻在這細微的觸感中,清晰地感知到了某種變遷。——這兩個月來,她不再需要天不亮就起身劈柴燒水,不必在寒冬臘月去溪邊敲冰洗衣,不用爲了一頓飯在灶台前煙熏火燎數個時辰。雲翳商會漸入正軌,婢女、仆婦、廚娘各司其職,她只需吩咐一句,便會有人妥善辦好。
她依然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宋阿糜,但她的雙手,終於可以從最底層的勞作中暫時解脫,去翻閱文書、去做她喜歡的事情,去輕輕撫平他緊鎖的眉頭。
“別總皺着。”她輕聲說,指尖沿着那道皺痕緩緩舒展,“事情一件件做,總能過去的。”
宋長安握住她的手腕,將那只手拉到唇邊,低頭輕吻她的掌心。
燭火又跳了一下,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織成一幅溫暖的剪影。那雙手——一雙從粗礪走向溫潤、卻依然堅韌有力的手——靜靜交握着,仿佛握住了所有過往的風霜,也握住了此刻這來之不易的安寧。
身份在變,處境在變,但有些東西從未改變。
宋長安吹熄最後一盞燈。
黑暗中,他輕聲對妻子說:“睡吧。明……還有許多事要做。”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臘月的最後一場雪,在元前三天悄然降臨。
細雪如鹽,簌簌落在太陰山新修的青石板路上,將幾天前那場血戰的痕跡溫柔覆蓋。雲翳商會總堂檐角的青銅風鈴結了薄霜,在寒風中發出清脆卻收斂的輕響——仿佛連器物都知曉,該將舊年的腥風血雨暫且封存。
寒州城卻早早沸騰起來。
這座坐落於絲綢之路東段初始的州城,如今在雲翳商會的加持下,來往的人也是越來越多,如今更是胡漢雜處、商賈雲集之地。即便在寒冬臘月,駝鈴聲依舊從西門外的官道陣陣傳來——那是趕在元前抵達的西域商隊,駱駝背上滿載着波斯的銀器、大食的琉璃、於闐的美玉,還有龜茲樂工懷中的曲譜、粟特畫師卷軸上的異域神佛。
城門口,守城兵卒呵着白氣,看着絡繹不絕涌入的人流:頭戴卷檐胡帽的粟特商人正用生硬的官話與稅吏討價還價;身着翻領胡服的突厥馬販牽着十幾匹河西健馬等待勘驗;金發碧眼的拂菻(拜占庭)僧侶手持十字架,低聲誦唱着異國經文。而更多的則是本地的挑夫、貨郎、返鄉遊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一種久違的鬆弛笑意。
自雲翳商會接手太陰會產業以來,這座絲路樞紐的繁榮更勝往昔。商會的四通軒不僅經營車馬,更開辟了通往河西、西域的商路,引來更多胡商在此中轉;漱玉坊那些新奇實用的貨品,連見多識廣的胡商都嘖嘖稱奇。
“聽說宋會長要在元夜辦花燈會,全城不宵禁!”一個年輕兵卒搓着手,眼中閃着興奮的光,“連那些胡商都在打聽,說是要看看大唐的除夕是什麼模樣。”
老卒往手心裏呵了口氣,眯眼望着城門樓上新掛的大紅燈籠——那燈籠旁,竟還懸着一串西域樣式的彩繪銅鈴,風過時叮當作響,胡漢風韻交融得恰到好處:“與民同樂……這寒州城,好些年沒這麼熱鬧過了。而且你聽過大唐境內不宵禁的嗎?也就今天除夕以及往後兩天不宵禁,而且你瞧見東市新開的那些胡肆沒有?波斯毯、葡萄酒,連胡姬舞都來了——”
雪還在下,將這座絲路明珠染成一片純淨的素白。而在那素白之上,點點紅色正在蔓延:家家戶戶門前的桃符、檐下的燈籠、孩童身上的新襖,與胡商店鋪門楣上懸掛的吉祥符、祆教祭祀用的紅綢帶交織在一起,像是從寒冬深處掙扎出的、跨越種族與文化的暖意,倔強地宣告着新歲的到來。
城南新落的宋府,原是寒州令狐家所屬的宅邸。如今令狐家的產業都被雲翳商會所吞,宅邸修建時便融入了些許胡風——院牆是典型的大唐青磚,門楣卻雕刻着忍冬紋與葡萄藤交織的圖案;正堂的梁柱采用中原的抬梁式結構,窗櫺卻嵌着西域傳入的彩色琉璃,光透過時在地上灑下斑斕光影。
宋長安住下後並未大肆改建,只讓人細細修葺,在庭院中移栽了幾株老梅,此時正凌寒綻出點點紅苞。有趣的是,他還命人在梅樹下放置了一尊粟特風格的鎏金銀壺,壺身浮雕着胡旋舞圖案——這是某位粟特商人抵債的貨物,宋阿糜見了喜歡,便留在了院中。
“左邊再高些——對對,就那裏!”
付老四蹲在東廂房屋檐上,一身灰褐色短打幾乎與瓦當融爲一體。他手中拉着一匹丈餘長的紅綢,另一端在付小七手中。兄弟倆輕功卓絕,在融合了胡漢建築特色的屋檐間騰挪——時而踏過中原的筒瓦,時而借力西域式的拱券,身形輕盈如燕。
紅綢在細雪中翻飛,繞過雕刻着飛天樂伎的檐角,穿過飾有聯珠紋的鬥拱,最終扎成一朵朵碩大的綢花。那花朵的扎法竟也有些講究:中間是傳統的唐式如意結,邊緣卻綴了幾串西域傳入的玻璃珠,風過時光彩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