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顧婉虞院中的那株海棠樹,落了幾片葉子在石桌上。
碧桃端着一碗剛燉好的燕窩羹進來,小臉上滿是愁雲慘霧。
“小姐,您就別看了,仔細傷了眼睛。這都三更天了。”
顧婉虞頭也沒抬,纖細的手指捻起一頁泛黃的賬冊,目光專注。
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賬本,
有的紙頁邊緣已經卷起,散發着陳舊的黴味。
這是楊老夫人今日午後交給她的任務。
“婉虞,你既已是楊家的主母,這府中中饋,也該學着上手了。
這幾本是上個季度的采辦賬目,
你先拿去看看,明日一早,來我這裏說說你的章程。”
老夫人的話說得平淡,可遞過來的那幾本賬,卻像幾塊燒紅的烙鐵。
碧桃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待回到院裏一翻,氣得直跺腳。
“小姐!這哪裏是賬本,這分明是一團亂麻!
二夫人手下的錢管事送來的時候,
那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後頭了,分明是等着看您的笑話呢!”
這些賬目,何止是亂。
前後矛盾,收支倒掛,甚至有幾頁關鍵的采買記錄,
被巧妙地用茶水浸泡過,字跡模糊,根本無從對證。
這根本不是考驗,是明晃晃地設下一個坑,等着她往裏跳。
若是她說算不清,便是無能;若是硬着頭皮算,
出了差錯,便是失職。無論怎麼選,都是錯。
顧婉虞放下手中的賬冊,端起燕窩羹,用銀匙輕輕攪動。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反而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平靜。
“慌什麼。”她輕聲說,“線越是亂,才越好找到那個打結的人。”
十年癡心錯付,她學到的東西不多,
但如何從一堆謊言和假象中尋覓真相,早已刻進了骨子裏。
“可是小姐……”碧桃急得眼圈都紅了,“
這明擺着是二夫人她們設的局,就算您找出問題,
她們抵死不認,老夫人那裏……萬一覺得您初來乍到就挑起事端……”
顧婉虞淺淺一笑,將溫熱的燕窩羹喝盡,
只覺得一股暖流從胃裏散開,驅散了深夜的寒意。
“她們想看我出醜,我偏要讓她們把這醜,自己撿回去。”
她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目光落在賬本上,再無半分猶疑。
這一夜,她院裏的燈,亮到了天將破曉。
另一頭,楊慎之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親信墨言悄無聲息地立在書案旁,低聲匯報。
“……夫人院裏的燈,一直亮着。錢管事送去的那幾本賬,
屬下看過了,是三年前的舊賬,被人動了手腳,
混淆了日期,還抽掉了十幾頁關鍵的采辦單子。”
楊慎之正在看一份來自邊關的密報,聞言,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他抬起眼,墨色的瞳孔裏平靜無波,卻讓墨言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
“二嬸的人?”他的聲音很淡,聽不出喜怒。
“是。錢管事是二夫人娘家的家生子,一向只聽二夫人的。”
楊慎之沒再說話,修長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書房裏陷入一片寂靜。
他想起那個在小廚房裏爲自己烹制藥膳的女人,
想起那個在月下獨自煮茶的清冷身影。
她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韌草,被風雨摧折過,卻依舊在石縫裏倔強地挺直了腰杆。
楊府這個泥潭,比她想象的要深。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去庫房,
將前三年所有外莊田產的收支底賬找出來,送到夫人院裏。”
墨言一愣:“家主,就這麼直接送過去?”
楊慎之瞥了他一眼:“就說,是我說的,
這些賬目與府中庫房盤點有關,讓她一並核對。”
墨言瞬間了然。
這話說得天衣無縫。既給了台階,又送去了最關鍵的助力。
家主這是……在給夫人遞刀子啊。
他躬身領命,悄然退下。
楊慎之的目光重新落回密報上,只是那上面的字,
似乎一個也看不進去了。腦海中,
不自覺地浮現出顧婉虞那雙沉靜又帶着倔強的眼睛。
……
第二天一早,顧婉虞帶着碧桃,準時出現在老夫人的福安堂。
二夫人和三夫人竟也都在,正陪着老夫人說笑,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
見顧婉虞進來,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開口:
“喲,大嫂來了。昨晚睡得可好?
聽說爲了幾本賬冊,竟熬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弟妹我管家的時候,可沒這麼費勁過。”
言下之意,不是你太笨,就是賬本太簡單。
顧婉虞不卑不亢地行了禮,將手中重新整理好的幾本賬冊,
連同自己寫的一份清單,一並呈給老夫人身邊的吳媽媽。
“勞煩母親過目。兒媳愚鈍,花了一夜的功夫,總算是把賬目理順了。”
老夫人接過清單,只掃了一眼,原本略帶慵懶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二夫人心裏冷笑,等着看好戲。那樣的爛賬,
神仙也理不清,她倒要看看顧婉虞能理出個什麼花來。
“哦?理順了?”老夫人緩緩開口,看向顧婉虞,“你說說看。”
顧婉虞上前一步,聲音清脆,條理分明:
“回母親,賬目本身並無大錯,只是送來的賬冊,
並非全是上個季度的。其中三本,是三年前秋季的采辦賬,
被人用藥水浸泡過封面,僞造成了今年的冊子。
兒媳比對筆跡和紙張,發現了端倪。”
她話音剛落,二夫人的臉色就微微一變。
“不僅如此,”顧婉虞繼續道,
“這三本舊賬裏,還缺了十二頁。
缺的,恰好是當年府中爲采辦一批昂貴皮料和藥材的支出記錄。
兒媳昨夜偶然得了家主送來的外莊收支底賬,
兩相對照,發現當年外莊明明上繳了足夠的銀兩,
可府中的賬目上,卻多支出了一筆三千兩的款項。這筆錢,不知所蹤。”
三千兩!
在場的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這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二夫人的臉,瞬間白了。她怎麼也沒想到,
楊慎之竟然會插手!那些外莊底賬,是只有家主才能調閱的絕密!
“你……你血口噴人!”二夫人猛地站起來,指着顧婉虞,
“你一個新婦,懂什麼賬目!定是你自己算錯了,想推卸責任,故意攀扯!”
顧婉虞看也不看她,只是平靜地望着老夫人:
“兒媳不敢妄言。所有疑點,兒媳都已在清單上用朱筆標出,
錢款去向的線索,也指向了……錢管事經手的一筆支出。請母親明察。”
老夫人的目光如刀,緩緩掃過臉色煞白的二夫人,最後落在了堂外候着的錢管事身上。
“錢福,”老夫人的聲音冷得像冰,
“你自己說,還是等我叫人來,把你那間老鼠洞都給掀了?”
錢管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汗如雨下,抖如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相,不言而喻。
老夫人氣得將那份清單重重拍在桌上:
“好,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吃裏扒外的東西!來人,
給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再把他這些年貪的,一五一十給老身吐出來!”
二夫人嚇得癱坐在椅子上,面無人色。
老夫人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反而轉向顧婉虞,
眼神裏第一次帶上了真正的審視與贊許。
“婉虞,這件事,你辦得很好。”
一場精心設計的刁難,就這麼被顧婉虞舉重若輕地化解,
甚至反手給了對方一個響亮的耳光。
從福安堂出來,碧桃激動得臉都紅了,走路都帶着風。
“小姐,您太厲害了!您看到二夫人那張臉沒有,
跟調色盤似的!真是太解氣了!”
顧婉虞走在前面,腳步不疾不徐。她心裏清楚,
若沒有楊慎之送來的那幾本底賬,
她就算能發現問題,也絕不可能如此精準地找到對方的死穴。
他……是在幫自己?
那個清冷如霜,惜字如金的男人,會用這樣的方式,爲她撐腰?
這個認知,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一圈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
不同於王樹斌那些浮於表面的甜言蜜語,
這種無聲的、強大的維護,反而讓她那顆早已冰封的心,
感到了一絲陌生的暖意。
回到院中,顧婉虞看着石桌上那幾片落葉,忽然對碧桃說:
“去小廚房,把上次家主路過時,我煮的那種茶,再備一份。”
碧桃一愣:“小姐,您要……”
顧婉虞的目光望向楊慎之書房的方向,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茶,或許該換個人來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