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三長兩短,已是三更天。
顧婉虞躺在床上,雙眼望着帳頂的流蘇,毫無睡意。
白日裏從碧桃那兒聽來的,
關於王樹斌與某個神秘人接觸的消息,
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她的心裏,不深,
卻時時作痛,攪得她心神不寧。
王樹斌爲何而來?他與楊家到底有何牽扯?
楊慎之那異樣的關注,又是因爲什麼?
這些問題盤旋在腦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她忽然意識到,自從嫁入楊府,
她對自己的丈夫,這個與她同床異枕的男人,幾乎一無所知。
她只知道他叫楊慎之,是楊家家主,權勢滔天,清冷疏離。
可他的過去,他的喜惡,他內心深處藏着什麼,她一概不知。
那個藏在他書房裏的舊畫卷,畫中與他神似的男子,
像是一把鑰匙,讓她窺見了一絲縫隙,卻又瞬間關上了門。
不行,她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
與其被動地被卷入未知的旋渦,
不如主動去探尋真相。哪怕真相是她無法承受的深淵,
她也想看個究竟。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心中瘋長。
去他的書房。
顧婉虞猛地坐起身,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碧桃?”她輕聲喚道。
守在門外的碧桃立刻推門進來,壓低聲音問:
“夫人,您怎麼了?是做噩夢了嗎?”
“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透透氣。”
顧婉虞已經披上了外衣,神色鎮定。
碧桃一臉爲難:“夫人,這都三更天了,
外面風大露重,萬一着了涼可怎麼好?
再說,府裏夜間巡邏的護衛多,驚動了他們就不好了。”
顧婉虞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卻不容置喙:
“我只在院子裏,不去別處。你若不放心,便陪着我。”
她知道碧桃的擔憂,但今夜,她必須去。
碧桃見勸不住,只好取來一盞風燈,
小心翼翼地護着燭火,跟在顧婉虞身後。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院子。
夜風吹來,帶着草木的溼氣,
讓顧婉虞發熱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她沒有在自己的院子裏停留,而是憑着記憶,
朝着楊慎之那座獨立的書房——“觀雲閣”走去。
碧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扯了扯顧婉虞的衣袖,
聲音發顫:“夫人,那是家主的書房,
我們……我們不能過去啊!”
“噓。”顧婉虞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拉着碧桃躲在一處假山後。
她這些天早已暗中觀察過,觀雲閣守衛森嚴,
但護衛換防時,會有約莫一炷香的空隙。
她要賭的,就是這一炷香的時間。
看着兩隊護衛交錯而過,朝着不同方向走遠,
顧婉虞不再猶豫,對碧桃低語:“你在這裏等我,
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聲,更不要過來。”
“夫人!”碧桃快急哭了。
顧婉虞卻已經鬆開手,如一只夜色中的狸貓,
身形輕盈地貼着牆根,迅速閃入了觀雲閣的陰影裏。
書房的門窗都從裏面閂上了,
但顧婉虞白日裏送點心時留意過,
爲了通風,書房後側一扇小窗的窗栓有些鬆動。
她取下發間一根最細的銀簪,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入窗縫。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顧婉虞的心跳漏了一拍,等了片刻,
確定沒有驚動任何人,才輕輕推開窗戶,翻身而入。
動作一氣呵成,落地無聲。
書房內一片漆黑,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墨香與檀香,
這是獨屬於楊慎之的味道,清冷而沉靜,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顧婉虞不敢點燈,只能借着從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前行。
她徑直走向牆邊,憑着記憶找到了那幅山水畫。
指尖撫上冰涼的畫軸,她深吸一口氣,將畫卷輕輕取下。
畫後的牆壁光滑平整,看不出任何異樣。
顧婉虞不死心,用指節一寸一寸地輕輕敲擊。
當敲到牆壁下方時,聲音明顯變得空洞。
找到了!
她按捺住激動,仔細摸索,
終於在牆角一塊不起眼的磚石上,
摸到了一個微小的凸起。她用力一按。
“軋軋——”
一陣輕微的機括聲響起,
那塊牆壁竟緩緩向內凹陷,露出了一個暗格。
暗格裏沒有金銀珠寶,只靜靜地躺着一個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
顧婉虞伸手將其取出,盒子入手微沉,
上面雕刻着繁復的纏枝蓮紋,卻上了一把小巧的銅鎖。
她心中一沉,沒有鑰匙。
怎麼辦?難道要無功而返?
她不甘心地將木盒拿在手中反復端詳,
目光掃過楊慎之那張巨大的書案。
書案上文房四寶擺放得一絲不苟,一如其主人的性格。
她的視線落在筆架上,
那上面除了掛着幾支紫毫狼毫,
還掛着一枚色澤暗沉、造型古樸的玉佩。
這玉佩她見過,楊慎之偶爾會佩戴。
一個念頭閃過,顧婉虞走上前,拿起那枚玉佩。
玉佩的下方,雕刻的紋路似乎有些奇特,並非純粹的裝飾。
她將玉佩的底部對準木盒的鎖孔。
不大不小,剛剛好。
她輕輕一轉。
“咔”的一聲,鎖開了。
顧婉虞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做賊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窗外,
確定安全後,才顫抖着手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沒有信件,沒有賬本。
只有三樣東西。
一塊碎成兩半的龍形玉佩,斷口處參差不齊,
似乎是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砸斷的。
一張泛黃的畫紙,
上面用稚嫩的筆觸畫着一個笑容明媚的女子,
女子的發髻上,插着一支眼熟的步搖。
顧婉虞認得,那是她曾在楊老夫人的首飾盒裏見過的一支,
據說是楊慎之母親的遺物。
而最底下,是一張折疊整齊的宣紙。
顧婉虞展開宣紙,上面用清雋有力的筆跡寫着幾行字,
卻不是文章,而是一個名單。
名單上的人名,有的後面注着官職,有的注着籍貫,
而其中好幾個名字,已經被朱砂筆重重地劃掉。
她的目光從上至下掃過,
當看到最後一個未被劃掉的名字時,
她的瞳孔驟然一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顧遠山。
她的父親!
怎麼會?她父親的名字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而且,看這筆跡,分明是楊慎之親筆所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劃掉的名字代表着什麼?死亡?還是……解決了?
那她父親的名字留在這裏,又意味着什麼?是下一個目標嗎?
一個又一個恐怖的念頭涌上心頭,
顧婉虞只覺得手腳冰涼,一陣天旋地轉。
她扶住桌案,才勉強穩住身形。
她一直以爲,楊慎之雖然清冷,卻是個君子。
可這份名單,卻像一盆冰水,將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他到底是誰?他想做什麼?他娶自己,是不是也和父親有關?
就在她心亂如麻,百思不得其解之時,
一個清冷低沉,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在她身後驟然響起。
“好看嗎?”
顧婉虞渾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
她手中的宣紙“啪”地一聲掉落在地,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她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過身。
月光下,楊慎之就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
不知已來了多久。他換下了一身錦袍,
只着一件月白色的寢衣,墨發隨意披散着,
少了幾分白日的威嚴,卻多了幾分夜色下的危險。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宣紙上,隨即緩緩上移,對上她驚惶無措的眼眸。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看不出喜怒,卻讓顧婉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我……”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完了。
人贓並獲。
碧桃在假山後急得團團轉,手心全是冷汗。
這麼久了,夫人怎麼還不出來?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就在她想不顧一切沖過去看看時,
卻見觀雲閣的門開了,
家主身邊最得力的隨從青楓走了出來,徑直朝她走來。
碧桃嚇得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
青楓在她面前站定,面無表情地遞過來一個手爐:
“家主說,夜深露重,讓姑娘暖暖手。
夫人今夜會留在觀雲閣,姑娘先回院子歇息吧。”
碧桃:“……啊?”
書房內,氣氛依舊凝滯。
楊慎之沒有發怒,沒有質問,只是彎腰,
撿起了地上的那張宣紙,慢條斯理地折好,
放回了紫檀木盒裏。
然後,他將盒子蓋上,重新用玉佩鎖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顧婉虞,
語氣平靜得可怕:“爲什麼要來?”
死一般的寂靜後,顧婉-虞反而冷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辯解和求饒都毫無意義。
她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
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想知道,我的夫君,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楊慎之挑了挑眉,
似乎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那你現在知道了?”
“不知道。”顧婉虞搖了搖頭,
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只知道,
他比我想象中要復雜得多,也危險得多。”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那張名單上,爲什麼會有我父親的名字?”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楊慎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邁步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顧婉虞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後背卻抵在了冰冷的書案上,退無可退。
他伸出手,顧婉虞以爲他要動手,緊張地閉上了眼。
然而,預想中的耳光或者擒拿並未到來。
一只帶着薄繭的溫熱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她剛才翻窗時,臉頰不小心蹭到了一點灰。
顧婉虞猛地睜開眼,不解地看着他。
楊慎之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點灰塵,
聲音依舊低沉,卻似乎染上了一絲別樣的情緒:
“你很有膽子,顧婉虞。
你是第一個敢夜探我書房,還敢質問我的人。”
他的語氣裏,聽不出是嘲諷還是……贊許。
顧婉虞的心更亂了。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再次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想知道?”楊慎之忽然欺近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到呼吸可聞。
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雜着淡淡的皂角香氣,霸道地鑽入她的鼻息。
他低下頭,深邃的眼眸鎖住她的,
薄唇幾乎要貼上她的耳廓,
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爲,你父親顧遠山,知道我到底是誰。”
話音落下,他直起身,拉開了距離,
仿佛剛才那個親密的姿態只是她的錯覺。
顧婉虞卻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親知道他的身世?那父親……是敵是友?
楊慎之看着她煞白的小臉和寫滿震驚的眼眸,
一直緊繃的嘴角,忽然向上牽動了一下,
雖然極淡,卻真實存在。
他轉身走到一旁,從一個櫃子裏取出一床薄被,
扔在了一旁的軟榻上。
“今晚,你睡這兒。”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
顧婉-虞徹底懵了,這算什麼?不懲罰她,
反而讓她留宿書房?
她看着那個重新恢復清冷背影的男人,腦子裏一片混亂。
這個男人,行事完全不按常理。
他到底想幹什麼?
楊慎之沒有再理會她,而是坐回書案後,
重新點亮了燭火,拿起一本卷宗,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看了起來。
燭火搖曳,將他的側臉映照得一半光明,一半晦暗。
顧婉虞抱着薄被,站在原地,
看着那個在燭光下專注而深沉的男人,
心中那張關於他的畫像,被徹底撕碎,
又在混亂中,開始重新拼湊。
她忽然覺得,這場錯嫁,或許並非終點,
而是一個她完全無法預料的……開端。
而她,已經親手推開了那扇通往風暴中心的大門。